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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五


  但是我们发现最后上当的还是我们。她这样故作幼稚和加快行动节奏的做法,又成了她回忆录的另一个卖点。她还在另外的场合向记者们说,当时她能这么性急和孩子气地说打开自己的巴掌就打开自己的巴掌,也说明当时她心中的自信和证明她手中在握的的确不是假货而是真家伙。她还是一箭双雕。那么她手里亮出的是一个什么东西呢?既不是一条鱼,也不是一朵莲花或荷花,当然它更不会是一块石头,这时天幕上的特写在她手上越推越大──由于一个孩子气,她将人们的胃口和期待再一次吊大了──孩子气有时对历史的发展和人类的打开能起多么大的作用呀──镜头远的时候我们还看不清楚,随着镜头的推进,我们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原来她手里摊开了一个用来记账的小本──用来记什么账呢?当时记账的内容甚至已经被我们忽略了,引起我们恐怖的首先是这个小本的材料组成。一开始我们还没有看清,后来当小本一页页翻开像小人书和动画书急速翻动组成动作时我们就看清了:原来这个小本使用的材料,是一张张裁得异常整齐──连点毛边都没有──已经烘干的人皮。随着页数的不同,这人皮原来在人身上的部位也不同,有头上的皮,有胳膊上的皮,有前胸的皮还有后背的皮,有下肢的皮有脚丫的皮当然最后垫底和组成谜底的就是心的红皮了──本来心皮都是皱皱巴巴的,现在她怎么用烙铁烙得这么平整呢?还有,既然是人皮,怎么一下说烘干就烘干了呢?用的是什么工具在烘干之后又是用什么东西裁剪的呢?后来在签名售书的新闻发布会上我们也提出了这个问题,莫勒丽·小娥这时微笑着答:

  “也就是就地取材。”

  “裁皮用的是木匠的锯子。”

  “烘干用的是理发的吹风机。”

  所以小本是干燥的。阳台上没有一滴鲜血。我们一下就楞住了。我们一下就吃惊了。我们的脑袋一下就炸了。我们一下就哗然了。我们一下就轰动了。我们一下子就感到恐怖接着着就是极大的快乐了。拿进去的是一块石头,没想到拿出来的是一本人皮。本来我们还对亮出的东西抱有怀疑和疑问,现在我们彻底服气了,莫勒丽·小娥就是比美眼·兔唇强。她比她高明多了。她比她更出我们的意外和跑出了我们的思维逻辑。我们的规定性再一次失败了。你没有让我们失望。你没有让我们的期望值落空。莫勒丽·小娥,唯有你,你在合体人最关键时候,还是显露出你们以前在单体人时代一个是操刀一快一个是唆猪尾巴的英雄本相。最后剩下的问题就是:这本人皮是谁的呢?这时莫勒丽·小娥在阳台上转着手里的小本就像转着指头上的钥匙链说──这个时候她可有些得意忘形露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老天是老大她就是老二的表情──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没有权力计较她了,我们觉得她这样做是应该,她这样高兴和得意忘形是物有所值,是真情的流露而不是虚假的做作和仅仅为了制造另一个卖点──过去的球星巴尔·巴巴也说,过去我们在球场上也是这样,只要你把球真的踢了进去,你再怎么高兴和得意忘形都是真情的流露都能得到观众的原谅──我们就理解和原谅她了──她转着手上的钥匙链得意忘形地说:

  “是前一个合体人美眼·兔唇的。”

  这更让我们大吃一惊。这又出乎我们的意料。她是多么地狠毒。她的得意忘形就更有资格和更能让我们大家理解。这个时候我们才回味起当初在美容院传出的恐怖的“不!──”字还是确有其事──就这么一点当初的自我怀疑和疑神疑鬼的遗憾,让我们私下稍稍有些沮丧,其它都是举国欢腾。我们没有白浪费我们春花秋实和寒风扑面的等待。在我们没看后来的回忆录我们当时在阳台下就断定:莫勒丽·小娥的欢乐颂和小天鹅舞曲,跳得就是比美眼·兔唇好。美眼·兔唇现在成了一个小本本。美眼·兔唇成了过去的历史。莫勒丽·小娥,你使我们大饱眼福。你使我们心满意足地想:我们真是到了一个欢乐颂的新时代了。我们已经到顶点了。我们不再期望什么了。这个时候我们就真想对时代懒散和打哈欠了。不会有比莫勒丽·小娥跳得更好的舞蹈和能往上再挑一度的欢乐颂了。但是谁知道我们这种想法又是另一种懒惰和不长进的表现呢?谁知道我们这种武断的想法就又得罪了另外的还没有出场小天鹅呢?

  “不要那么武断。”

  “我还没有出场,怎么就知道欢乐到达了顶点了呢?”

  另一只别样的小天鹅呵丝·前孬妗不高兴地责备观众和一些隐藏在观众中的戏评家。这就无形中使四只小天鹅的前后演出变成一种体育比赛了。把演出和游戏变成比赛,怕也是我们故乡的一个特点吧。呵丝·前孬妗穿著天鹅羽毛装,脚尖点地,跷着自己的小细腿,还没有出场,就给了我们观众一个不愉快。而且按照她的逻辑,这不愉快并不是她给我们造成的而是我们给她带来的要说不愉快还是她先不愉快呢。还没有出场就给了我一个不愉快,这是她在后来的回忆录中先声夺人和一波三折搁在第一章的头一句话。然后才是倒叙。本来是一件坏事,但是到了事情需要回忆和重塑的时候,这坏事就变成了好事──也许从这一点出发,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可能会比以前两只小天鹅跳得更好会玩出一些更新的花样来?也许天外还有天呢。也许这不但是后来回忆录的先声夺人,就是放到当时的情况和情形下,也是一开始就挑起矛盾接着才好展开手段的一种艺术手法。当然,不管从后来回忆录的艺术效果还是从当时的舞台效果看,她的阴谋都起到了应有的作用。本来小天鹅舞曲我们已经看过两组了,不管从心理上还是身体上视觉上都已经感到有些累了。这个时候排除对节目的看法单是出自我们的本能大家都已经懒散了和打起了哈欠。整个剧场里已经是哈欠连天了。大家都得了哈欠传染病和疲劳综合症了。我们已经在历史和现实的往事中穿梭得够累的了。我们已经捱过了多少春夏和秋冬。我们已经看够了台上的小天鹅就像我们第一天吃鸭子还感到新鲜但是到了第三天第四天看到冒着热气的鸭子端上来就开始感到反胃,不能一而再再而三了,但是这个时候又端上来一盆鸭子,我们由衷地说:让我们吃一顿虾皮炖白菜吧,让我们吃一顿萝卜炖猪肉吧,或者干脆就着咸菜吃一顿棒子碴粥也比吃鸭子强。但是鸭子还是旁若无人地端了上来。小天鹅的羽毛和一根嫩藕般的大腿已经从大幕一侧露出来了。让我们回家吧。放了我们吧。家里还有孩子要喂奶和猪羊要喂草呢。我们已经找出这样没有说服力的托词──可见我们的无奈。但是不行。维持秩序的警卫一把又将我们摁到了座位上。还没到可以行走的地步呢。也难为后来出场的小天鹅了。这个时候她如果不先声夺人一出场就玩一个阴谋、花样和噱头的话,她就是能留住我们的人──我们的身边站满了军警和宪兵,什么时候这些穿著国家制服和花着我们纳税人的钱的人不请自到了呢?──可见这种快乐的时光也是充满恐怖的──她能留住我们的心吗?接着我们又想,这种恐怖是不是也是快乐和开心的一部分呢?这些穿制服的人是不是也是戏中和游戏中的一个个演员呢?怎么在军警和宪兵之中,还有我们熟悉的面孔呢?譬如我们就看到藏头露尾的俺孬舅和老曹,还有老袁和脏人韩,影影绰绰又看到了小蛤蟆──他们什么时候也成了演员了呢?俺孬舅和前孬妗在多少世纪之前不是就已经吹灯拔蜡了吗?怎么到了欢乐颂和小天鹅时代,他忽然就成了呵丝·前孬妗的一个配角和卫兵了呢?不说呵丝·前孬妗在出场之前语言和动作如何先声夺人和一波三折,就是这些配舞的演员,也有些让我们吃惊,也有些让我们对剧情的未来发展没有把握──你不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于是我们就有理由马上停止我们的懒散让我们的哈欠打到一半呆在半空中接着就赶紧合上我们的嘴巴。原来还有好戏可看。暂时把我们的理由收回去吧,暂时不考虑家里的坛坛罐罐、孩子和牛羊吧──都让它们见鬼去吧老娘我就是要在这里继续看好戏和欢乐。好戏还在后头呢。我们个个又打起了精神──把眼光和精力又集中到了舞台上。后来的小天鹅,聪明的孩子,愤怒的呵丝·前孬妗,来吧,我们等着你呢。早就知道你会不俗,早就知道你会另有一套,早就对你有所期盼和等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刚才我们的懒散和无精打采说不定就像你将计就计的阴谋一样,我们也是一种反阴谋和反手段呢。我们也是一种激将法这种激将法和你的先发制人在本质上是同一个层次呢。台上台下怎么就不能融为一片呢?表演和看戏的人的心怎么就不能相通呢?也许在别的地方和别的人群中办不到,但是在我们故乡起码有一个例外,我们之间是相通了。不然我们的观众怎么心领神会和不知不觉地就穿上演员的服装了呢?看我们的孬舅和老曹,老袁和脏人韩,还有小蛤蟆,在历史上都是些吃素的人吗?但是他们不知不觉中都开始拥护新来的小天鹅,穿上了演员的制服──说明他们心中早有预感和展望。他们已经看到了这戏的前途。他们展望的提前量完全可以代表我们大家的利益和心愿。就算我们观众中有少数人仍在胡涂,但是这些胡涂的人在大势所趋面前不也顺应历史潮流闭上他们打着哈欠的嘴巴吗?打了一半就收回去和憋回去了。憋回去的难受的负担我们没有转嫁到站在舞台一侧的你身上,反倒从形体动作上增加了你后来舞蹈的含量。这个时候你再对我们出语伤人──不管是在当时还是在后来的回忆录中,倒是显出你的小家子气了。你怎么单单从我们的懒散和哈欠之中就看出我们与你的不同和不合作呢?你怎么就没想一想这些懒散和哈欠是谁给我们带来的呢?你看到烤鸭又要上来了我们有些反胃。你怎么就没想到你也是鸭子中的一个呢?你把历史的负担强加到自己头上接着又转嫁到我们身上,这是不是也是你不自信的一种表现呢?我们还没有急倒是你先在那里急了,我们还没有生气我们还只是懒散和哈欠还没有深入到生气的层次你怎么就提前到达接着又反弹到我们身上了呢?你是要激怒我们吗?这个反弹打得不高明。但是恰恰在你生气这种客观马上就要激怒我们的时候,我们之中的一群先知先觉者,倒是从历史大局着眼不顾人民的情绪和反对开始在那里为你换上伴舞的服装了呢。是谁挽狂澜于既倒?是谁在千钓一发的时候站了出来?我们把事情做到这种地步你还有什么理由再生气呢?就是我们中间有一些胡涂的人开始和你一块儿生气,那也是因为在历史转折大幕要换背景要换演员要换的情况下一下还转不过弯和扭不过劲来也是可以理解的。谁不是一些守旧的人呢?谁不是一头感情动物呢?过去的那个她,在舞台上和阳台上站得时间一长,她就开始具有时间上的持续性和合法性。我们久而久之已经习惯了。我们觉得这演员和背景经过长时间的磨合已经和谐了。已经在我们脑子里成形了。我们觉得背景和前台、阳台和人物、舞台和演员就应该是这样。我们的视觉和思维已经成为定势了。要不我们怎么感到疲劳和打起哈欠了呢?这时猛不丁再换一幕再换一个新人,我们一下子还不习惯呢,这时在内心深处开始对过去有些留恋特别是当我们知道随着时间的逝去我们再也见不到这人这人从此就要永远在舞台上消失我们甚至会产生些恋恋不舍和依依惜别的情绪也毫不奇怪。如果你是一个大度的人,你对我们这些崇高的怀念之情就不该有什么置疑和打击,反倒应该对我们有些赞扬才是。这不说明我们对你的不忠或是不欢迎,恰恰相反,这辗转反侧的怀念正好说明我们是一个忠厚、信义和不一刀二断的民族。我们做不到斩草除根。我们心中总是对往事暗存着一丝温情。我们没有用自己的行动去否定前人如果那样的话恰恰是在否定自己。就好象我们看到一个刚刚从监狱里出来的前朝领袖我们照样要拉住他的手去叙旧一样。我们只是在过去的历史中加入了许多个人的回忆现在就成了温情──还有许多不可信的成份呢,已经在审美中加了许多私货呢。而你的做法恰恰相反,看着我们懒散一些,哈欠一下,接着就联想起1942年或是1983年,戏还没开场就要和我们算账,我们还没有看你的戏就开始受到你的责备。但就在这种情况和情绪下,我们之中的先知先觉者还是深明大义不受情绪的影响开始在那里为你换上了伴舞的服装。看你还在那里生气,他们一边换装还一边暗含着委屈给你做思想工作呢:

  “天鹅,知道你接着还有好节目,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个时候说看在爹娘和孩子的份上那是一种矫情和肤浅,你就看在上帝的份上吧),你就停止生气马上开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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