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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四


  “还不止这一天,当时我脑子里还在想着别的东西!”

  “我对一边跳舞脑子里一边想着别的东西就好象平常一边做事情一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一样从来都是勇于而不是羞于承认的!”

  看着他上了我们的当,我们紧逼着他问:

  “当时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就好象我们当年对骷髅的逼问一样。

  这个时候六指就被逼到了墙角。本来他是描写天空的,现在终于在地面上被我们擒住和堵住了。但在天上跳了43昼夜的六指,已经不是以前的六指了。这个时候他也游刃有余和对答如流了。何况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是在跳舞而是到了写回忆录的晚年和老年了。他已经是一个老奸巨滑的老狐狸而不是当年开美容院时年轻气盛的可爱的美容师了──什么在世界上显得可爱呢?也就是各种动物还不明事理和不谙人事时表现出的幼稚和憨态了,就是那种孩子似的驴头不对马嘴的答非所问了。这个时候我们以我们的年长和有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年幼和无知及所答非所问而感到他的一丝可爱和对他的一丝怜悯。但六指已经不是一只小狐狸了。他已经不是刚出生三天腿还软软地站不起来眼还没有睁开还要靠我们人为地来给他掰眼的那个需要我们帮助和呵护的小家伙了。我们的天性还是乐于助人的,只是看到这种帮助对我们是有害的还纯粹是一种显示和一个乐。看,我是多么地善良和爱帮助动物和幼小呀。我是多么适合当幼儿园的老师指引和引导别人呀。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的指引和引导,你想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呢?你就永远站不起来了,眼睛就永远睁不开了。从我们内心深处来说,我们都有想当幼儿园老师的倾向──在不远的将来和章节里,我会作为幼儿园的老师带着你们故乡所有的人和孩子到一个山清水秀和碧海蓝天的地方去洗澡。所有的人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让你们光着屁股。这是度过危机的最好办法。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觉得大人特别神圣和严肃,他们所做的一切都经过深思熟虑而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显得幼稚和需要教导;但是当我们也成长为大人后,我们才知道大人不过是一帮老奸巨滑以自己的利益为出发点来制定社会和自然规律的老狐狸罢了。他们抽烟叫嗜好,我们抽烟就叫学坏。他们乱来和乱搞,从异性关系到同性关系、从生灵关系到灵生关系,再到自我和骷髅时代,一切都能归结到人类发展或是人性发展的根由上去,小刘儿叔叔不就是这样站到成人的立场上去阐释这一切的吗?而我们在楼梯口或是桑柳趟子里一次过家家,让大人碰见我们马上气馁的承认:“我们瞎玩呢。”你们还要劈头给我们一巴掌:“怎么不玩些别的呢?怎么就不学好呢?”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哪里还有我们孩子的活路?──但是现在六指已经不是孩子了。他已经长大了。他已经不是在跳舞而是和我们一块到了晚年开始写回忆录了。他已经是一头老奸巨猾的狐狸知道如何将自己的尾巴给藏起来把自己抹了粉的俊俏脸蛋给露出来了。我们知道他当时在天上也是机械地在跳着重复的舞蹈,他当时什么也没想;就是给他规定和教给他的那段舞蹈,等跳到最后的第43天他还没有完全熟悉呢;他还跳得很蹩脚和很试验呢;如果说他还有什么不重复不机械今天和昨天不一样的话,那也是因为他对本来的舞蹈和段子一次次跳得走样但他在心里还是极力想把它们跳得一致和标准只是没有掌握它们的规律无法从必然王国到自然王国罢了。如果他到达了怎么跳怎么有的阶段,我们相信他一边在跳的时候,心里一边还在想着别的东西,脑子里众说纷纭和纷至沓来,马不停蹄往事像走马灯一样旋转,这个时候他首先感到的不是脚累和腿累,而是脑仁疼;但现在不是这种情况,他把脑子和脑力都用在规定的舞蹈动作上还顾不过来还丢三拉四还顾得了头顾不住脚还在捉襟见肘,他哪里还会有时间去考虑别的风云往事呢。但是历史真相就这样被晚年的老奸巨猾和六指给埋葬了。不用的都埋葬在了地下。都不露和再也不说和不提起了。长期的不提起,不说我们相不相信他编造的回忆录和谎言,问题是他自己首先就相信了。他倒不是用一种故意的欺骗来对付我们如果是那样倒好办了,现在他是用一种真诚和他首先相信历史的真相就是这样的态度来说话,如果我们再不相信这种历史这时首先需要怀疑的就不是他而是我们自己和过去的历史了。当然从这种意义出发,世界上所有的回忆录又都是真实的了。我们甚至可以不相信当年的历史而要相信我们的回忆。当年到底是什么样子对于我们的现在不是已经都过去了吗?认真的追究和考察还有必要吗?我们寻找历史和当年不都是为了现时的一种情绪和一种感觉吗?于是回忆中的历史倒是更加真实更加具有美感和艺术性哩。这时老曹老袁站出来,又从反面举例子说,我们在历史上统治过故乡那么多年,也算是鼎盛一时吧?当年也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吧?但是后来被小刘儿书写成什么样子呢?不也成了一堆臭狗屎?我们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如果你真要较真,你就非得让人和这样的历史给气死不可。更深一层的道理是:如果你再较真,你是跟谁较真呢?历史从来都是大而化之的,空子到处都是谁都可钻,你不去惦着钻空子而是在较真,较来较去也就较着你自己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对六指的大言不惭的回答也就听之任之了,我们对他的逼问就成了一种形式,如果他能将历史改头换面编造得让我们心服口服,我们就承认他的43天每一天都是新的,他在跳舞的时候确实是思绪万千,就和他回忆录中的描写接上了头和对上了号,角角落落都砸到了实处,他就是我们的狡猾的同类而不是孩子了,我们也就气味相投和意气用事了,我们就会说“跳得好”和“写得好”而不会说别的了;但是如果你回答不出你当时想的是什么──你编造不出什么和篡改不了什么──问这个问题的前提我们知道你肯定会编造出什么和篡改些什么,因为这对于一个晚年的老狐狸是不困难的──那么我们也只好无奈地承认你说的和写的一切倒是在篡改和作假,我们就不相信你的回忆了。虽然我们的日常生活就是用大好光阴去苦苦等待着一个阴谋诡计的结果,我们对结果充满着期盼和希望,期盼和希望之中还不由自主地夹带着许多私货,但是我们在读了你们的回忆录之后──如果你们篡改得好的话,我们才知道我们穷尽一身,我们对你们的了解还是很皮毛,我们不过是你们棋盘上的一个无足轻重的棋子罢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是把我们的一生安排得如此丰富和复杂,我们还搞了一系列的人生目标和过程,我们从异性关系到同性关系,又从同性关系到生灵关系,从生灵关系到灵生关系,又到过自我和骷髅时代,我们的目的和理想虽然和你们的目标毫不相干,但是到头来我们还是被你们包容在你们的目的、理想、规定和你们的阴谋诡计之中。但令人惭愧的是,我们还活得很好,就像我们不管生活在什么时候,不管是战火纷飞的战争年代或是繁荣昌盛的年代都照样繁衍生息一样──什么叫繁荣昌盛?标准又是你们确立的,你们刚刚说过繁荣昌盛,转眼又说国民经济到了崩溃边缘──当然后来从你们的回忆录中我们才知道崩溃的标准也被你们篡改了。这时你们又得便宜卖乖地说,这场战争是不需要的。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你们回忆录中的丰功伟绩又从哪里来呢?你们还能名留青史和成为民族的英雄吗?任何一个世界英雄,都是在民族的圈圈里打转转,然后你们才走向了世界。就好象我们小孩子的日子在你们成年人眼里都不是日子,我们的一切努力都处在准备阶段都是为了长大成人和你们一样一样。这时我们对你们的喜怒无常倒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本来事情和我们毫不相干,一切都不是我们造成的,但是到头来事情的一切结果和后果,你们的一切怒火和愤怒,迟早还要砸到和发泄到我们头上。所有的反差归结到一点,仅仅是因为我们年幼无力。逮着我们这个弱点,你们就会把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外延化,就会把你们的无能和愤怒演变成一场战争,我们的好乡亲和好儿郎,又会踊跃参军开赴前线。说到这里,老曹和老袁又站出来顾盼生姿地说:

  “这有点接近历史真相,当年我们在历史上就是这么搞的。官渡之战为了什么呢?就是因为一个小小的沈姓寡妇。但是战端一开,牺牲的就是几千万人民了!”

  说完这个,还有些大言不惭的样子。倒是沈姓小寡妇因为这种重提又遥想起自己的当年,在那里捂着已经沧桑的老寡妇的脸,像当年的少女和初孀时一样开始羞涩,让人看着既感动又有些滑稽。人什么时候才能成熟和自知一些呢。人什么时候才能适可而止和从容自如呢?人什么时候才能无故加之而不怒、骤然临之而不惊呢?到头来我们只好把各人的回忆录当成历史的真实,就好象我们只好把老曹、老袁和沈姓小寡妇的遥想当年成当年一样,不然我们连这个比喻和联想的虚假的事实都没有了。我们就更加虚无主义了。幼稚的六指叔叔,当年你一个剃头匠在天上跳舞连跳舞本身都顾不过来,顾得上吹笛顾不上捂眼,你哪里还有精力胡思乱想呢?但是当我们追问到他这一点的时候──当然这本身也是一场游戏,他竟顺应历史潮流理所当然地说当时自己脑子里思绪万千我们也只好相信他了。当我们接着逼问他到底胡思乱想些什么,他又如此聪明地答──真是一头老年的狐狸呀,你没有辜负我们对你的信任──:

  “操,什么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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