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震云 > 故乡面和花朵 | 上页 下页
二六五


  说着,我们还看出她有几分欣慰,当然也有一种对岁月流逝时光不饶人的历史沧桑感。不过总体上她还是开心的。变了总比不变好嘛。说完,她出乎我们意料地在飞机的舷梯上并不走下来,而是弯着腰在那里一个人“格格”地笑起来。直笑的花枝乱颤和霜打六九头。这次小刘儿接受了刚才第一句话的教训,不敢再轻易地下什么判断,不敢再轻易地说它到底表达和表现了什么。美眼·兔唇在那里开心,我们在哪里开心,小刘儿一个人在那里皱起眉梢猜测起话的深意和气味来;看着一个黑孩子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和弯腰大笑而在那里皱起眉头和陷入泥潭,美眼·兔唇就觉得这世界更加好玩了,接着就笑得更加开心了。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到处是开心果。于是那在美眼·兔唇眼里可怜的黑孩子眉头的疙瘩就拧得更加的紧了。世界一下就更加好玩起来。世界的好玩在哪里?就在我们的一举一动和每一句话的字缝里边。它就在我们身边并不需要特意去寻找。故乡真是大变样了──这句话初听起来也是一句平常的话,但是看似平常你就说它平常了吗?它一出口不就不是它自己了吗?真的是在说故乡的变化吗?它真是黑烟焦土之后又重新建设得让人看不出来了吗?真是像一个大人物要求一个地方的变化达到他想象的程度才来走一遭吗?他的一趟就那么重要吗?他真的是那么忙吗?它真是由过去的小乡村变成了风情万种的大都市了吗?牛屋变成了摩天大楼了吗?打麦场变成了丽晶时代广场了吗?阡陌小巷变成了九衢重镇了吗?一切来往的飞机、船只和火车都得从这里通过和倒车、倒船和倒机吗?故乡的天空一刻都不能这安闲变得横七竖八了吗?乡村的上吊绳一样细的羊肠小道都变成了高速公路现在都交通堵塞了吗?我们都变成了甲壳和蚂蚁了吗?白蚂蚁家现在在哪里?老曹大叔家现在在哪里?小刘儿家在哪里各家的门框和夜壶又在哪里?弄不清是在谁家的地基上和坟地上,我们就盖起了丽丽玛莲酒店和阿蒂亚娜中心。过去寻家的标志再一次成了瓦砾堆。这就是纽约,这就是北京,这就是巴黎和西贡。于是它就真的不是我们的故乡而是别人的他乡了。我们见到这个可就再也见不到农业社会的亲切和温情了。这次我们可真的闻不到什么味道了。真实的草丛和花朵也没有了──一切都成了人造的。美眼·兔唇是在感叹这个褒贬这个吗?大都市的灯光星罗棋布,第二年回来的燕子,已经认不出故乡的模样来了。过去小刘儿描写的那个烂套一样肮脏和温暖的故乡在我们的书里再也找不到了,它随着时代的变迁已经失去它的作用了。我们再也用不着蛮荒和荒野了,我们现在该用精细和人工了。我们不要自然风,我们要的是空调的暖风和冷气。我们不要村西有着蛤蟆蝌蚪叫的潺潺流水,我们要的是丽丽玛莲大堂随着钢琴伴奏喷发出的人工喷泉。我们不要小刘儿和白蚂蚁的打闹,我们要的是整齐的唱诗班。我们不要村西土岗上暮色中爹娘的喊叫:小二小三回来吃饭了;我们要的是侍者在洁白的亚麻餐布上轻轻放刀叉的声音。一个黑孩子突然站到大都市之中开始手脚忙乱和两眼睛不够用了。同时他还在那里猜想:美眼·兔唇姑姑和舅母说的认不出来就是说像我一样的黑眼睛吧?是这样吗?黑孩子狡黠地笑了。当然不会是这样。这种外在的变化对于美眼·兔唇没有什么。故乡是风情万种的都市或是过去的阡陌小路的穷乡僻壤对于小刘儿当然有一个熟悉、温情到一下掉到了车水马龙陌生里措手不及的不同,过去的熟悉会让他像偏僻地域的狗一样对家乡和家乡的山路视而不见,矫情地在那里闭着眼睛走路;而一下到了大都市换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他马上就无所适从赶紧把自己的尾巴给夹起来,它不知道在这个地点、时间、环境和丽丽玛莲的大堂里该不该叫,最后的结果就是该叫的时候它没有叫,不该叫的时候它“嗷嗷”地叫了两声接着就挨了两脚,它接受了这个教训当然对环境和变化就有特别的敏感、警惕和在意,它就用这种扭曲的狗的心情和眼光时时处处都在苦恼的心理来猜度和猜想我们现在的美眼·兔唇姑姑了。当然这又是一种好玩了。但对于美眼·兔唇这样一个合体,环境上的变化已经引不起她的注意了。不管是在乡村还是在都市,不管在故乡发生了什么环境上的变化,她都同样快乐。乡村有乡村的快乐,都市有都市的好处。她到了哪里都随遇而安。这个随遇而安不是对不同环境没有遭遇之前的愚昧和无知,而是一切都见过一切都听过一切都吃过一切都用过之后的想着也再没有什么可见可听可吃和可用时的一种对环境的超脱,它不是偏僻乡村里小狗的闭眼,而是在大户人家和丽丽玛莲看过门现在奄奄老矣的老狗在太阳底下晒着太阳时的休息──这时的闭眼,就和你在山村小路上的闭眼不一样了。这时老狗回想当年,不要说你现在还显得年轻和稚嫩的世界在花里胡哨地变些什么──你不管怎么变在我眼里都是一泡尿溲跟我对往日世界的回想和在心里对世界的理想差得远呢,这时它看到一只小狗在变化的世界面前惊惶失措感到是多么地好笑和可怜啊。因为你的可怜和准备不足,所以你在这个世界上总是对环境在苛求着由于这种苛求在你的内心永远是痛苦的,而我现在不管呆在什么地方从外在看如不如我的意我都同样快乐。我现在在这里所说的快乐和快乐颂就是建立在这种基础上而不仅仅是对矫情的跨跃,世界上是不存在跨越的,不管是在社会阶段上还是在人的心理上。故乡成了风情万种的都市,在我们还处在头颅和骷髅时代的时候它悄悄发展了,这有什么呀。这里所说的没有什么不是在回想过去或是借古讽今、扬古压今和借死人压活人,而是说这种变化也很好现在也很好无非是在现在也很好的基础上觉得过去也不错所以说这变化没有什么。吃什么喝什么在什么环境里长大和受什么教育对于我都一样。坐在丽丽玛莲的大堂里,我也不觉得比坐在过去的牛屋里开会要好多少,坐在过去的牛屋里我也不觉得它有一天就不该成为丽丽玛莲。住在偏僻的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里的“人”就是小刘儿,这里的“回”就是美眼·兔唇。吃着这样的食和喝着这样的饮与把大军开到都市万民箪食壶浆来迎接是一个心情。当然我也惊叹了一声故乡的变化,但是这里的惊叹就和刚才用肉手在额头打着遮檐是一回事,不过是毫不费力的一种随意用这种正常的惊奇来表现和表达我的不惊奇和毫不大惊小怪的心情罢了。我是在用惊奇来表达我的司空见惯。我是在用赞扬来表达我的平淡。我是在用走下飞机随便说了一句和看了一眼表示我的什么也没看和什么也没说。繁杂拥挤的大都市,我怎么看起来还是和过去种着黄的棒子和红的高粱的田野同样亲切呢。当然接着就有一些像过去的刘全玉一样有考证癖的人,当着美眼·兔唇的面在那里解释和考证都市的哪一处是过去的牛屋,哪里又是过去的打麦场,哪里又是刘家或是曹家和袁家的宅院,哪几篇文章归堆和哪几个潮流又归类把它们说成是历史潮流,往地上刨一锹就是秦砖汉瓦,随便唱一口就是汤乐韶音,絮絮叨叨和洋洋洒洒,岂不知受了纠缠听了汇报和絮叨的美眼·兔唇也只是莞尔一笑。这一笑和过去的倾城倾国的一笑又有不同。她不是在笑别人或是笑世界或是笑自己,她是在用笑来表示自己的漠然和去你娘的。她唯一的一句真心话和怀旧情绪看起来还留着没有合体之前的一点情感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是她有一天躺在丽丽玛莲的铺盖卷上自言自语这次不是对保镖而是对世界说:

  “只是看到陈旧的扣子,我还稍有伤感。”

  当然这种情绪也是转瞬即逝。但这一点后来又被小刘儿抓住大做文章,用来引证和旁证他的一系列观点。这就有些小人得志抓住一点不及其余了。世界是怎么被人扭曲的?就是这样被人扭曲的。但说起来真正扭曲的是这个世界吗?错了,恰恰也就是你自己罢了。你看着世界是这样的,你就这么做了,别人给了你一点你就抓住一点不及其余编织阴谋和真理号召大家上当按你想的和理想的目标去做,也许一时得逞了,但是到头来怎么样呢?当你的头颅和骷髅也在田野风化和灰堆的时候,世界本来是照着你规定的方向走的,但走着走着就回来了,水流着流着就倒灌了,世界摇身一变又成了原来的世界,唯有你自己的身前的一点扭曲在成为历史和我们后代的笑料,这时在历史的回光返照中可怜的就是你自己了。也正是从这一点认识出发,你抓住一点大做文章也就做了,你抓住一点写进回忆录也就写了。如果我们每天怕你把我们写进回忆录里,我们战战兢兢和谨小慎微,我们也就什么都干不成了,我们也就没有今天的合体不要说合体恐怕连以前的同性关系都不会有──虽然我们现在的合体和以前的同性关系穿一条裤子还显肥没有任何联系正是在这样认识的前提下,我们对小刘儿的一切不得体和不合时宜的做法、写法和表现都一笑了之。以为美眼·兔唇真是在说扣子吗?是说了扣子和说过扣子,有一点转瞬即逝的怀旧情绪,但是你可知道这说的另一层含义是这个恰恰是没有说这个呢,说这个恰恰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呢;或者一开始是说这个,但当这个句子只说了一个开头或是说到一半的时候,也许话语的情绪和意思就出现曲折、转折和峰回路转了呢?一开始说的是这个意思,但是话一出口就发现和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正是因为不是这个意思,正是这种曲折、转折和峰回路转的根本无法表达性,话一出口就不是自己了,不说这种曲折、转折和峰回路转还好些,一说这个就更不是这个了,于是就只好或者纯粹是出于懒意或者是无话可说和无处申诉也就照着原来的意思、话头和话题给说了出来,就好象屎头已经拉出来了,但这时发现拉得不应该是这个而应该是其它但是当换一个新的就更不是这一个的时候就只好照着旧的和原来的给拉出来了。但就是这样一个屎头,就被小刘儿给抓住了。小刘儿历来是一个咬着屎头打滴溜的人,你就没有想一想,那样一个屎头,能够吊得动你吗?当我们拿着这样一套理论来劝我们的美眼·兔唇的时候,我们发现连我们的劝说和安慰也是多余的。这种多余表现在美眼·兔唇并没有因为这个批评小刘儿,倒是数落和埋怨了我们一顿,怪我们多管闲事而小刘儿正是因为他一切都理解的不对从来对世界都没有理解对过所以他现在说的和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因为在错误的泥潭之中,比在正确的清楚之中还能更多地体现一些模糊状态和似是而非呢。而我们合体人追求的人不就是这个境界吗?就算他没有这个境界,他犯的错误也都是无意的而不是清醒的,那就更好了,那就比清醒更接近模糊了。就算这一切都判断错误,小刘儿是清醒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那又怎么样呢?那也只能给我们带来一些好玩。因为他跟我们是风马牛不相及。看着一个在那里有意打着屎头滴溜的人,就好象我们在文字的写作中遇到一个先锋不撤退者一样,就好象我们在牌场上遇到两个特别认真的人一样,就好象上课的时候遇到了不能交头接耳不能打瞌睡不能自己选座位的教育制度一样,我们充其量也就是感到好玩或者是更加好玩罢了。既然小刘儿是这样一个既不懂事一切又是无意之中胡涂的好玩的孩子,为什么还要批评他呢?该批评的不是他而是你们这些把握着教育制度的人。由他来书写我们倒真是合适,本来这种合适性一开始我们还没有发现和发掘出来,现在他越写越好玩我们倒越是发现了。他最大的合适的地方也是符合我们合体人特点的是,他从来没有在一个细节和一句语言上是描写适当的,正是因为这种全部的不准确性,所以到头来就是最模糊和最准确的了。他写得越是驴头不对马嘴,就越是体现出我们驴头和马嘴的几分相似。历史从来不是由单纯的一个作用力在推动着,那样一走就偏和肯定会以偏盖全,历史就是在嘁嘁喳喳的合力中运动和滚动的。我们不理他就是更加理他,我们不回信就是我们对他(或她)(或它)有说不尽的万语千言。为了这个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如鱼得水,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地理环境,人文环境,温度,湿度,迎面吹来的空气或是天上飞过的一朵流云,我们都感到砰然心动和要对你诉说衷肠。当我们由于这种诉说找不到对象和言语的时候,当我们说不出和说出还不如不说的时候,当我们感到憋得慌、堵得慌、马上就要有拉裤兜子感觉的时候,当我们感到对世界还有最后的一点担心和恐惧的时候,当我们感到一切都还没有妥当的时候──当我们感到模模糊糊的空气就像是一层稠粥的时候,这时我们就像是温暖的粪土里的蚯蚓一样,这也就是我们感到最最愉快对世界最没有担忧和后怕过了今天不说明天的感觉。小刘儿,不要听信别人的嘁嘁喳喳和胡涂乱抹,我们对你来操作我们的文字和命运倒是更加放心。不要灰心,振作起来,接着写你的。写好了是你的,写砸了是我的。美眼·兔唇舅母和姑姑又大将风度地说。──于是我们的小刘儿你就可想而知了,马上又精神振作起来,就又得便宜卖乖和人来疯,一开闸又搂不住了。他又模模糊糊和不知进退地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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