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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五


  小刘儿:儿子。别怕。(这话说得多么无耻。当一个小孩子面对着一个骷髅的时候,他能不害怕吗?)你该问什么你就问,你该调查什么你就调查。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我说什么你就记什么。我不会给你说假,当然也不会给你说真,我想起什么就是什么。从南京到北京,小孩没有大人精。我能骗过一地头颅,我就应付得了你的调查。我没有吃过猪肉还没有见过猪跑吗?我没当过爹爹还没当过儿子吗?我孙子都当过多少年了。我还不用当年老杂毛对付我的那一套来对付你,我也不用我的阴谋诡计对付你,我就用我的本质──我不用我的演技就用我的本色就足够了。我抬一抬腿就比你的头高当然现在我已经没有腿了,我的腿不知无奈地随着那些糊里胡涂的当年压迫和对付我的爹爹和叔叔大爷们的身躯走到哪里去了──说到这里为了我的腿我倒是有些伤感,虽然我也痛恨当年我有腿时候的生前。我捏着半个嘴就能说得过你──虽然现在就剩下一个骷髅。我想到哪说到哪就能让你们把调查搞得清清楚楚和明明白白,让你们如获至宝地捧着一团心里话其实你们捧的是一团废纸和废话回家。现在我们走一下仪式和使我们的调查正规化和严肃化吧。看看,现在是谁控制着调查的过程和气氛呢?不管世界风云如何变幻,到头来控制世界的还是爹爹而不是儿子,换言之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的话──说到这里我都有些委屈了──我在这里为人吃苦受累费脑子本来我骷髅的脑子就不多是为什么?我是被调查者,现在我倒替调查者操起了不必要的心。正因为你是我儿子,我的态度才这么和蔼和主动,是鼓励儿子而不是消极对待调查。为了故乡的前途和这些愁眉不展的骷髅们,为了儿子──虽然他们几个世纪都对不起我而你与我刚刚结识。当然,这些糊里胡涂的骷髅就这么把他们的命运和故乡的前途说托付给我们就托付给我们爷儿俩了,他们也显得忒大意和使事情变得有些好笑和滑稽了。但是我们还是要严肃地对待这好笑和滑稽,别人滑稽我们不滑稽,于是他们就显得更加滑稽了。我们要像在严肃的法庭上一样展开这次调查。(接着就像是在法庭上一样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当然他已经没有右手了,只是做出那种滑稽的举动罢了。)我以上帝、圣灵和圣子的名义,我对着上帝发誓,我在法庭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知道我有权保持沉默但是出于我善良和固执的本性我做不到──我不能置这些愁眉不展的骷髅的死活于不顾,于是我今后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作为法庭上的证词。好啦,儿子,我们开始吧。不要紧张,遇到小事紧张还可以原谅,遇到大事紧张就不可以理解了。因为遇到小事都是自己的事,当然我们要紧张一些,我们家的鸡丢了都是我们今天最大的事;但是遇到众人的命运故乡的前途这些大事对于大家是大事,对于我们就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它爱怎么着又碍着我们什么了?如果你还不习惯大事和小事的这种排列,遇到大事你还是紧张一切要看你爹的眼色行事当然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好,那么你就从你爹的小事开始调查吧。你就只管调查你爹而不要管其它骷髅的死活了。这样下来不也是一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办法吗?开始吧。问吧。调查吧。你这恢委会派来的没有蛋子和精子的调查员,我简直对你有些生气了。过去当我们是骷髅的时候你们不是老唱“爹爹爹爹你不说话,你愁眉苦脸是为什么?”现在看这歌得改成“儿子儿子你不说话,你愁眉苦脸是为什么?”了。

  听完小刘儿的一段话,恢委会的调查员小小刘儿又开始紧张了。不但小小刘儿紧张,我们所有的骷髅也开始紧张了。以前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把他推举上去,没想到他来了一个真相大暴露。他对我们对他的信任这么玩忽职守和贪污腐化。如果他只顾个人的淫乐而不管大家的死活,我们一群骷髅可到哪里去找人做主呢?我们一开始认为他大不了就是一种逞能,现在看他就是彻头彻尾地对我们的狠毒和报复了。他已经开始把自己凌驾于集体之上了,如果他这样代表着我们的调查我们多年的骷髅的愁眉不展的表情都是白做了。痛苦的感情都白白浪费了。于是会议室里所有的骷髅都在那里嘬着牙花子,一会议室都是骷髅上牙嗑下牙的声音在那里说“苦也,苦也。”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我们已经把他推上去了。我们还非得他代表才有法律效应,而我们自己就代表不了自己和把握不了自己了。我们只好听天由命了。一群骷髅在那里苦兮兮地听之任之地等着放到过去谁眼里也不眨的小黑孩小刘儿来决定和判决他们的命运了。他们再一次开始愁眉不展。如果说在田野上愁眉不展还有些盼头和希望所以才愁眉不展的话,这次的愁眉不展可是因为彻底的绝望。这次愁眉不展比上次的愁眉不展从层次上可要深刻和绝望得多。又往下深了一步。深刻原来就是这么形成的。上次我们还有客观和集体可以怪罪,这次可是我们自己把小刘儿推上台的。想到这里,我们才明白刚才我们为什么对牛屋和拴牛的秋千架那么熟悉。我们果然是自杀而不是他杀。法庭索性不用再开下去了,我们索性承认这一点也就完了。就是小刘儿现在拿着鬼头刀一刀下去把我们的脑壳砍了下来我们的后脖梗子里掠过了一阵秋风,我们到了任何地方也不认为是小刘儿的责任责任还在我们自己身上我们还是自杀。我们死得其所。我们死得活该。小刘儿,我们的亲人,和你在一起相处这么长时间,我们没有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手。我们死而无悔,我们视死如归。你现在说什么对我们都无所谓了。──说到这里我们倒破碗破摔地想开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到了骷髅的时代我们还怕他们个鸟?我们不被理解也没有什么,只要你小刘儿这次──通过出卖我们头颅的利益──彻底痛快了舒坦了也就行了。就好象过去异性关系时代,你只考虑你自己的感觉就行了。──当然话是这么说的,可当骷髅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从历史到现在,从心灵到梦境,还是略微飘过一阵辛酸。一个个本来干枯和风化的骷髅,现都一个个潸然泪下。从这眼泪里,我们还是看到他们想通过眼泪对小刘儿的感化劝小刘儿有些回头,乞求小刘儿在心里能激起对骷髅的一丝亲情。我们是谁呀,我们都是你的叔叔大爷和你的亲人呀。一个个亲人像鬼影一样站了出来。小刘儿的爹爹,孬舅,猪蛋,老袁大爷和老曹大爷,白蚂蚁和白石头──白石头小的时候还和小刘儿玩过尿泥,玩尿泥的时候两人还起过一些纠纷;过去儿时的纠纷,到了成年和骷髅不就成了一种亲情吗?还有牛绳·随人和横行·无道,牛绳·随人就不说了,当年横行·无道当村长的时候还给过你一个枣饼。还有卡尔·莫勒丽和冯·大美眼,对后者──这美丽的舅母,当年你不还一往情深吗?还有瞎鹿,还有剃头匠六指,刚刚过去的秋千架时代他把别人的头都剃了而自己在那里大哭。还有女兔唇姑姑,还有牛根哥哥,牛根哥哥当年不还拉着你的小手在河边走吗?……众人用眼泪和回忆煽情,还真煽得小刘儿有些不好意思了。看来他还是年轻呀,还是一个人斗不过众人的智能呀,生前是这样,到了头颅时代还是这样。小刘儿这时就心软了,就口馁了,就心平气和而不那么牛逼和盛气凌人了──他还是一个干不成大事的人哪。他在小小刘儿面前,一下又变成了一个被调查的罪犯而不是刚才爹爹的口气了。法庭上的气氛一下就陡转了,气氛的控制一下就不在小刘儿里而到了小小刘儿手里了,就不在被告的手里而在法官的手里了。气氛一下子就正常了。头颅们一下子就放心了。事情还有希望,事情还有转机。众头颅这个以柔克刚的策略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呢?多少年过去之后,在众人之中──当众人已经又不是头颅而又枉生为人的时候,当老一辈开始在后代面前叙说和各自写回忆录的时候,大家对这个在关键时候挽狂澜于既倒的功劳到底该属于谁还是有一些争议的。仅我所见,同一件事起码在10本回忆录中出现过,都说在当年的遥远的那个不堪回首的头颅和骷髅时代,在庄严的法庭上,一个疯子和虱子小刘儿,如何让他(她)给制服了。还不用兵戎相见,就凭以柔克刚,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几滴鳄鱼的眼泪,就把当年大名鼎鼎和叱咤风云的小刘儿给拿下了。为了突出他们自己,甚至小刘儿的形象在他们的回忆录里也无形中给拔高了。我降的是一头大马而不是一头毛驴──这些后人的争论就不去说它了。本书卷一的开头,就是小刘儿本身和他的孬舅,不也因为一个回忆录的细节在那里口诛笔伐和大打出手吗?──我们还是客观地说我们当年的法庭调查吧。小刘儿的架子一下就放下了,小小刘儿当然就陡然增加了一些勇气。这样气氛也就正常了,起码可以开展正常的调查工作了。当然小小刘儿面对着变得和蔼和平易近人的爹爹,心里还是有些不大放得下,心在那里还有些稍稍悬着。也是多少年之后,小小刘儿已经长大成人,有一次带我──这个时候他已经成为爹爹我已经成为儿子──一块去到街上有大浴室也就是公共澡堂洗澡,前胸上下都各自搓了以后,我们爷儿俩开始相互搓背,泥卷当然是四处散落了,这时他一边身子随着我的搓动也在前后运动──这令我一下想起了当年同性关系时的一个动作──一边扭回头──这就更像了──对我语重心长地说:

  “知道我们日常的心态是什么吗?”

  我在那里搓得和运动得满头大汗,这个问题一下来得过于突然,我只好一边停下来在那里喘气,一边傻乎乎地摇了摇头。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时我有些年轻无知,他老人家倒是有些老气横秋了──对我说:

  “就是我们的心总在悬着,我们对世界总是放心不下。这个放不下可能是因为一个人,今天到底会不会对你发火;或是对一个事情,这事情到底会怎么样和发展到哪里去;或是对整个世界,我什么时候离开你呢?你说对不对呢?”

  我觉得他说得句句在理。我忙点了点头。当然也是傻乎乎的了。我以为深刻的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接着我们就可以把悬着的心放下安心地搓背了,没想到他又问:“你日常的悬心是那一种呢?”

  我攥着毛巾把想了半天,把眼睛瞪着天花板,最后说:“大概属于前一种吧?”

  他又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现在的表现,比当年你是骷髅我在法庭上调查你时要好。在这个问题上,你的确属于前一种。当然这是最肤浅和最常见的一种了。所以你是幸福的。知道幸福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了头。

  他直盯盯地看着我:“就是常见和平庸啊。”

  我点点头。这时我大胆地问:“爹爹,哪您属于哪一种呢?”

  小小刘儿这时大言不惭地说:“我当然是属于最后一种喽!”

  但是当年他在法庭上对我进行调查时,他对世界可没有这么自信和一切不在话下,就是在我和蔼之后,他还在那里不断地擦汗呢。在众多骷髅眼泪的鼓励下,他也没有从容地对我进行调查,而是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份事先拟好的调查提纲。同时从口袋里还掏出一些馍渣。临开始又看了我一眼,仍有些气馁地说:“爹爹,我们现在开始好吗?”

  我倒站在被告席上大度地笑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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