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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三


  又把我们吓了一跳。我们不知哪里又出了毛病。好好的进程又要中断了吗?刚才说的一切又不算了吗?总结和嗥叫又出现什么问题了吗?土狼们一个个又仰起了头,提高警惕,瞪起来回晃动的眼睛。灯盖又打开了。探照灯一盏盏又闪亮了。如果刚才说的不算,接着该说什么呢?田野和教室里的空气陡然又紧张起来。这时教授慌忙摆了摆他的手:

  “不要紧张,不要误会。刚才总结的一切和你们嗥叫的一切都还是算数的。你们‘哗啦’‘哗啦’的翻书声也还是正确的。你们是没有什么错误的,你们已经过关了。我用我的人格保证我是会永远坚持这个结论的。我现在所说的已经和你们没有关系了,我担心的仅仅是我自己。你们已经嗥叫过和总结过了,那么我呢?和你们的一声嗥叫相比──那里含着多少千言万语呀,我刚才对自己的总结,又显得狗屁不值了。文白相间的话,越发显得直白甚至有些造作了。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了呢?我能不能再重新总结一次呢?就像小刘儿刚才所说的一样,我好赖也是一个当事人吧?现在你们都总结完了走向了葵花和彩虹,就把我一个人留在黑暗和不上不下的地步吗?学生都做完了作业和答完了考卷,就把老师一个人晾在讲台上了吗?你们嗥叫一声是如此深刻,我能人云亦云也跟着你们嗥叫一声就完事了吗?学生有出人意料的创造,老师就不能独辟蹊径吗?我是一个认真的人吶,我还得说出我的和你们相适应的一句话,才能显出我的聪明才智和露出我与你们的不同。不然我在总结过去上不如你们,我今后的人生又该如何开始呢?我在前两卷不如你们,到了后两卷让小刘儿怎么塑造呢?老师不如学生,今后的课还如何教呢?我接着要做的,恰恰就是要撇开你们另一条大路──如果你们是随意挂在天边的一朵流云,我就要凝重和深思起来──我要弄起一团乌云;如果你们是小鸟我就是天空;如果你们是群鸡我就是牢笼;如果你们是土狼我就是猎手;如果你们是老师和教授我就是校长──我横不能跟着你们走,哪怕声音多么微小,我也得说出我独特的见解和嗥出我自己的声音。这不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将来和我们大家。现在你们嗥完了,该把整个世界和天空让给我了!”

  说完,教授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到了讲台上。我们松一口气,原来是为了这个。土狼们都“吃吃”地笑起来。这个老不死的,世上的教授政治原来就是这样一个操形。说我们在那里比赛,现在你也加入了。说学生在那里答考卷,现在你也急眼了。说是给我们设的圈套,现在你自己也钻进来了。这不是就更加人戏不分了吗?于是一个个不在意地挥了挥自己的前爪:

  “你说,你说。何必生气呢?”

  “老刘,知你也不容易。”

  “看你怎么超过我们,好了吧?”

  这时教授倒破涕为笑。但真让他一个人来说,单蹦和个别地对历史嗥叫和发出声音,他又有些所馁没有底气和把握了。我们等了他半天他还没有发出声音。这时他就不像我们群狼刚才群嗥时那样单凭感觉和无所顾忌就可以解决问题了。他要考虑自己声音点点滴滴的责任和效果。这是群体和个别的区别。这是老师和学生区别。真让老师说,你说你说,逼着他说,他一下就草鸡了和软蛋了。这时他就没得说了。他开始后悔刚才怎么没有随着群狼也嗥一嗓子就完事呢?为什么还要自作聪明地另找一个机会呢?一下就憋在这里了吧?他开始有些脸红。他开始有些口吃。他在讲台上坐立不安。他想从讲台上站起来溜走被我们一把抓住了又摁在了那里。他想来想去没想出什么终于也缴械投降仰起脖子如法炮制像我们土狼一样长嗥一声了事,但是兄弟,已经晚了。我们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脖子和捏住了他的嗓子。接着又给他套上了一根尼龙绳。你嗓子出什么声音都可以,就是不要长嗥。长嗥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该你平心静气地评价历史了。我们洗耳恭听。我们这一群土狼。接着我们为教授的尴尬而在那里你捅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地“吃吃”地有些无耻地笑了起来。教授被憋出了一头汗。教授你还要回到洗澡堂里去吗?这时一个母土狼站了起来。它是谁呢?她就是俺的前孬妗。本来她站起来就出乎我们的意料,但是当她站起来我们发现她一下就告别了过去的头上挂虱子的邋遢模样,一下变得细皮嫩肉和衣冠楚楚,脸上打着雪花膏,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旗袍平平整整一看凡是出门都用熨斗熨过现在一起身还知道用手向上提一提旗袍的下摆和衣襟,一招一式,一举一动都透出大家闺秀的教养和门风,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有准备决不是糊里胡涂过日子的样子,我们就更加吃惊开始知道过去几千年的日子前孬妗也都是哄着我们玩罢了。她没有给我们露出她本来的面目。只是到了这历史的最关键的一天,她才把她的面纱稍微掀开了一角。如果说她老人家的过去仅仅是来救世的话,也和小刘儿的姥娘一样,是从最底层和我们这些最肮脏的人开始的。她这么多年和肮脏丑陋肤浅的我们混迹在一起隐瞒了她的真相,这需要多么博大的胸怀和持久的耐心呀。我们一下又感到了我们的肤浅。我们的救星和伟人──原来就藏在我们的中间。无非我们在几千年的日子视而不见和熟视无睹罢了。错误还在我们。我们没有为刘教授出汗现在我们为前孬妗惭愧得出了一头汗。在她面前,冯·大美眼算一个什么东西?刘全玉又算是一个什么东西?人家当了你那么多年的媳妇,你就像你的儿子一样对人家熟视无睹。我们感到惭愧,你就不感到惭愧吗?油光水滑的前孬妗站起来,一副大和学者的风度;话一出口,我们就看出她早已提前告别了我们的故乡而到达了另一个境界。她才是有学者风度和领着我们口服心服地进入一个学术和文明的时代呢。这时我们才知道,对过去的日子和前两卷的总结倒是归结和总结到她身上才适得其所。她站起来不是替我们而是首先替她公公说了一句开脱的话──过去你们熟视无睹,现在人家既往不咎,这就看出人的素质的差别了。这才是对刘家最大的惩罚和羞辱呢。她事后也说,一个童年时让你从他裤裆里钻过去的人,等你长大发迹之后把他一刀杀了不算高明,而当你荣归乡里的时候还请他喝酒,让他感到自己无颜活在这个世上只好去自杀那才叫解恨呢。我对我公公及对我的丈夫和二老婆(指冯·大美眼了),采取的都是这种办法。俺前孬妗提一提自己旗袍的下摆,又用手抿了抿自己头上的发髻,清了清自己的嗓子,指着我们握着或掐着刘教授喉咙的手──一下子下去多少手呀,好象谁的物不下去或下去得晚和不得力,就是和教授一个立场似的──朗朗地说:

  “放开!”

  我们一下就被前孬妗给震慑住了。不管理解不理解,我们一下就放开了我们的手。我们要听前孬妗说话。我们一看到她,才知道我们惭愧的所在,就像刘全玉在我们面前无地自容一样。真是到了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时代了吗?前孬妗,你接着还要说什么?你不会就说到住手吧。前孬妗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接着她还有得说。一听这前腌臜老婆子接着说的一席话,我们就更感到惭愧不但是对我们有眼无珠的惭愧,还有对我们一下到了一个新时代还没有知识和语言准备的惭愧。我们真该提高一下了。前孬妗翘着她的梅花指,微微地说:

  “放开他,让他嗥,让他学──说是让他学我们土狼的长嗥,他能学到精神实质和点子上了吗?恐怕也是长嗥相似,嗥嗥不同。不管他嗥什么,我都有再嗥在等着他呢。我还不了解我的公公吗?披着一个教授的外衣,其实是一肚子青菜屎。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彼残忍乖邪之气,不能荡漾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中。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偶尔逸出者,便有许多匪夷所思之举,也就不奇怪了。(我们一下就听蒙了。这话果然比她公公有水平多了。我们都听不懂,水平还不高吗?他有什么毒水和脚气水,就让他嗥出来和挤出来嘛。奇嗥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这样是不是更打中他的痛处呢?”

  我们这群土狼马上兴奋地跟着又嗥了一声:

  “好──!”

  “嗥──!”

  “好──!”

  差点没把教授给吓昏过去。刚才他听到我们的嗥声他一阵兴奋以为自己找到了总结的归宿,现在他听到嗥叫才知道绕了一圈还是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你说吧。”

  “你嗥吧。”

  我们倒催着他。你再一次说说和嗥嗥对前两卷的总结吧。这时他还不能不说。他还不能不嗥。问题是他要不说不嗥,告别了我们和过去,他能找谁去呢?他的教授也就在我们中间呀。他只好昏头昏脑和结结巴巴地说而不是嗥了。他慌乱地和喃喃地说:

  “关于对前两卷的评价,你们已经有一声嗥在前面,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呢?土狼题诗在前头。但不说我又难以过关。那么我在嗥之下,只能谈一点粗浅的理智的感想了。我不再嗥了,因为你们有再嗥在等着我。同时我也看到在你们的嗥声中前两卷已经被淹没其中了,我也没有再嗥的必要了。我的再嗥──在它要随波逐流的时候,我已经看出他固有的轻浮、卖弄因其缺乏严肃而失之流气了──就像小刘儿的前两卷一样。──我们毕竟是一个习惯严肃和庄严的故乡和土地及首善之区呀。(说到这里,他偷眼看着我们的脸色。但我们一个个都面无表情,不让他看出什么来。他当然接着心里就发毛了。我说错了吗?我的观点失之偏颇了吗?要不要再把话说回来就显得全面和严肃一些而不失于流气了呢?)换言之,小刘儿的前两卷,就像我刚才要做的再嗥一样,轻浮和卖弄,是它的主调,卑贱和求饶,是它的核心。好在它只是一个开场和小段,离正文还远着呢,是我们唯一的安慰了。还有它的风格,用这种孩子的态度来说咱们大人的事情看上去总有些好笑,其实这种好笑并不是我们好笑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都是挺严肃的谁也没感到好笑,怎么经他的口一说就变得这么好笑了呢?可见好笑的责任并不在我们身上而是他叙述方式的问题了。我们不该负这个责任,责任都在小刘儿身上。虽然他是我的外甥,我是他的姥爷,但是到了关键时候我还是能大义灭亲的(事后刘教授又卖弄地说:从这件事情上也可以看出我的一箭双雕,既将大家的视线转移开来显得我大义灭亲,又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身上。)──他是不是有意在戏弄我们呢?同时他在前两卷中把我写得也不怎么样,说起来他也是我的心头之恨,虽然我们在别的方面有些分歧,但是在同仇敌忾上我们还是能够统一的。于是能在孩子的阶段把他消灭掉总比等他长大为虎为伥要好得多。因为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再想做什么手脚可就晚喽。虽然这样去做从人的角度说起来也有些缺德,但是从你们土狼的角度看不就成了应该吗?──在这个时代不但可以对小刘儿大主灭亲,公公和儿媳妇现在不也一块登台了吗?于是现在连公公背儿媳妇过河的误会也不存在了,现在是不背白不背,不摸白不摸不靠白不靠和不碰白不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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