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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


  “你们以为我是向着他呢?──当然他本人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看他那感激起来的下作和下贱样子。一般的人和正常的人磨一个镰刀思想能那么集中吗?他就是要用这种集中来报答镰刀和我们这些生灵。他以为他是将来的幸存者、逃亡者和占了历史和故乡的便宜,但是很快你们就会知道到底是谁吃了更大的亏和谁占了更大的便宜。你们被收割也是庄稼成熟了到了时候收割也收割个明白,他是到了收割的季节还不收割让他死也死个胡涂。庄稼到了季子不收割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呢?如果举一个异性关系时代不恰当的例子就是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你爹还不给你张罗一样,最后你还不疯了?就让它在地里长着吧。回头他就知道是怎样一个滋味了。满地的庄稼都收割了,田野上就把它一棵高粱留下来。秋霜马上就要降了,冬天马上就要到了,就让它在秋霜和寒冬之中一个人在那里枯萎吧。这也像当年一个姑娘到了出稼的年龄他爹还不给她张罗是一回事。你说花容月貌为谁妍,我让你在闺房里一点一点枯死。半夜的呻吟和叫爹管什么用呢?我假装不知。就好象现在的小刘儿在那里磨镰刀我假装不知一样。你们以为刚才你们群起效仿小刘儿的时候我恶狠狠地把你们赶跑是害你们呢?从近距离看我是害你们,但是从长远一点看呢?就是对你们的爱戴和照顾了。(这时叔叔大爷们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原来他没有占着便宜。)等我们动手对你们收割你们马上就没了揽子当然这也很可怕,但是比这更可怕的是,当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没有揽子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吊着揽子在大街上行走,他是不是因为这种不同会更加悲惨呢?他还去不去丽丽玛莲饭店的大堂呢?他还穿不穿游泳衣和戴不戴游泳帽呢?现在他得意忘形,到了那个时候,才叫他哭都来不及呢。提着大包小包好不容易赶到了火车站,但我故意没有让他搭上这班车。认为上了这班车就一定是不幸吗?以为留在站台上磨镰刀的人就一定幸福吗?那是因为刚才有你们在站台和火车上熙熙攘攘,等你们人去楼空,站台上就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是不是又要突然地恐怖起来呢?这时他开始后悔没有赶上熙熙攘攘的你们了。表面看我是对他好,让他占了便宜,到头来你们就知道了,吃大亏栽跟头的还是他这种人。你们这些没摊上磨镰刀的到是占了便宜……”

  灯不拨不亮,话不挑不明,听了猪蛋的话,大家全都放心了。接着梦游的还安心梦游,钓鱼的还安心钓鱼。何况这也不是一个人的事,天塌了砸着大家;每个人都是被割整体中的一部分,我们自己着的什么急呢?看着小刘儿占了暂时的便宜就着了急和红了脸,如果现在还有想共同和他留在站台上的人,你也可以去呀。现在还有人要去吗?没有一个人举手。没有一个人要再和小刘儿一起去磨镰刀。甚至还有些对孤零零的小刘儿的幸灾乐祸呢。看着小刘儿现在在那里得意洋洋地磨镰刀,将来才有他的好看呢!到了我们这些没揽子者的队伍回故乡的时候,世界上硕果仅存的一个揽子,就像同性关系时他还是异性关系、生灵关系时他是同性关系,现在灵生关系的时候他还是生灵关系剩下的柿子一样接着的下场就是孤独的灭亡了。那个时候他怎么挑着一个担子走在山间的人路上呢?那个时候你怎么思考都晚了。思想已经错过了现实派不上用场,哪怕你真是一团真理呢。我们甚至一下想得这么远。这时我们甚至对马上就要到来的被割也不像刚才那样感到恐惧了。甚至还有一种企盼。什么时候到了那个时刻,什么时候我们就可以把小刘儿拋弃了。以为你磨刀为什么?原来是一种更加加速的被排斥和被甩。刚才我们还想跟他一样去磨刀呢。现在我们为了刚才的一时胡涂再一次感到不好意思。我们否定自己的速度也像小刘儿一样快,这时我们倒是和小刘儿没有什么区别了。我们脸上出现一种自嘲的微笑。接着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该梦游的依然去梦游,该钓鱼的依然去钓鱼。甚至这个钓鱼的还说:少了一个人钓鱼,我也不见得比刚才钓的少。刚才不是一条也没钓着吗?麦田上空天高云淡,麦田之中风平浪静。风吹过去,满股的麦香呢。是时候了。该动手了。但是猪蛋叔叔仍说,再等一下,大家就像刚刚受惊又被安抚到水里的鱼群一样,等情绪稳定一下再说。小刘儿一边在那里磨镰刀,一边还偷眼张望呢。梦游者入梦的层次并不深,边走嘴里还发出呻吟,可见他们还没有达到完全忘我的地步。等一下,再等一下。猪蛋念叨着这两句,轻轻敲打着自己的武装带。等猪蛋走到我的脚边,我仰着脸讨好地问:

  “猪蛋叔叔,刚才你跟那些死鬼说了些什么,说了那么一大崩子。”

  猪蛋叔叔看了看我和我的镰刀,皱了皱眉头,我已经体会出他想说“你管得着吗?”我已经开始提心吊胆──因为一句话问错,世界又要出漏子了吗?我就要重新被送回被割的队伍梦游和断送我磨刀的锦绣前程了吗?我现在还担这种心呢。但猪蛋考虑到已有对我的阴谋在手,皱眉之后,一阵微风吹过,马上又雨过天晴──为这雨过天晴,我当时又一次产生劫后余生的感觉,心里再一次掀起对猪蛋感激的浪花。猪蛋的猪脸由皱着一寸一寸地绽开,最后若无其事地对我说:

  “我在那里也没对他们说什么,只是让他们各自赶快洗一下。”

  我的心一下又放到肚里。我也是得寸进尺了,看到笑容,一下就把刚才的皱眉给忘记了,又把猪蛋当成了自己的亲叔叔和理所当然,接着又用有些牵强的撒娇口气问:

  “你让他们洗什么?”

  猪蛋叔叔这个时候已经变得满脸微笑事后我才知道是更加恶毒他就用这种恶毒的微笑说:

  “其实也没让他们洗什么,也就是洗洗项子,洗洗手,洗手剔甲,洗面洗牝,洗心革面,一切都洗干净,好等着我们下手。像白蚂蚁和你爹那样的人,平常一搓身上就有泥,床上一抚摸就掉下好些人渣,临割之前,还不该洗洗吗?”

  我在那里朗朗的笑了。还是猪蛋叔叔考虑得周全。收割之前,让麦子洗项洗牝。已经让洗了,动手不就快了吗?我手下的镰刀磨得更加扎实而欢快,毫不拖泥带水。我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又翘了翘自己麦秆编织的猪尾巴。爹,白蚂蚁,六指和白石头,你们就等着吧。还有冯·大美眼呢?收割到她时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朋友,久违了。世事繁杂,一地鸡毛,无形就这样战胜了有形,整天疙里疙瘩地我从人到狗到石头又到猪的一跌一磕地走过来,我的脸上布满了尘土和汗水,我走在路上的时候多少天都已经把你给忘记了。现在想起你来竟刺心地跨越了社会和关系的阶段地要说:朋友,久违了,你可真让我想念。当我蹲在田头上磨着一把镰刀的时候我想起了你。当我想起你的时候我才一下想起了我久违的过去。那时我还是一个天真的孩子。那时他的笑声是那么明朗。我透过了你才找到了我。为了这个,就是当世界上都没有揽子的时候我还吊着一个揽子有什么呢?别说我不知道你的阴谋,就是知道你阴谋的时候为了我的久违我也会义无返顾──虽然我也知道这是事后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当时我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也会马上扔下镰刀拔下猪尾巴抱头鼠窜哪里还会想到什么久违──诗意全在想象中产生,这也就苦了冯·大美眼当然还有我的一个根本了。这时傻小子的刀子已经越磨越快,梦游的人们的脚步转得越来越急。已经有开始捂自己身体的人了。这个时候整个麦田里和原野上,就听到不断加速的“霍霍”磨刀声和越来越急的惊天动地的脚步声。这时小刘儿从磨镰刀沾水的浑浊的水盆里,终于发现了几十年前自己的孩子模样。那是一个多么天真可爱的孩子。除了黑了一些,眼小一些;但那小小的眼睛里,是多么清澈的湛蓝的海水呀。现在的小刘儿,已经是白发苍苍一脸胡碴衰老的一颗头了;眼睛里毫无光亮,眼浆就是盆中的一洼浑汤。两个人看着,还有些不大敢认呢。里面胆怯的孩子,还想对着外面的衰老的老头叫一声“叔叔”或地“大爷”呢。这是出门时姥娘教的话呀。现在竟用到了自己身上。但是两个人的记忆都在一点点地恢复和靠拢。想当年,是谁人,又面熟来又面生。终于,想起来了,他就是小刘儿呀。我们之间是不用客气的呀。但是盆里的小刘儿还是有些疑惑,盆外的叔叔怎么有些狗形和猪形呢?哪里喷出的气息怎么不是以前的口臭和萝卜白菜味呢?怎么还有些不男不女和不人不生的气味呢?这是麦田还是男女混用的厕所或是浴池呢?这是人场还是马厩呢?盆外的小刘儿也有些老气横秋的架子和大胆,怎么盆里出来一个几十年前的婴儿当然也就是文物呢?这个世界到底是谁说了算?让我们用我们的年龄来统治他们的肉体和思想吧,让我们用我们的话语和纸张来收买他们的时间和青春吧。但等两个人一开口一吐气,一眨眼一吸溜鼻涕,放弃了一切思想和内涵,开始纯粹观察对方的生理动作时,这时两个人还是互相认出了对方原来那就是自己。我以为我们还是站在街头看熙熙攘攘的自行车车流或是人流呢,大家表情虽然都一样,但是里面没有一个人是自己认识的,只是到了一个人摔了个马趴鼻口涌出了殷红的鲜血,从一种疼痛和别人的围观中,才发现摔倒和出血的原来就是自己。儿时的小刘儿张了张口,白发的小刘儿也张了张口,但是两个人都没有说出什么。历史沧桑,一切从何谈起呢?两人倒是相互看着对方流下了泪。但接着就又打闹和嬉笑起来。你说过去我在集上偷过一个柿饼,我说当年同性关系的时候你又占了多少便宜。最后归结起来,他们一点都没吃这个世界的亏,倒是处处都战胜了别人和自己。于是开始哈哈大笑。后来越来越大言不惭了。两个人都膨胀成把握和引导这个故乡的人。这个故乡离了别人可以,但是离了咱小刘儿还就是不行。还是看出了他们几百年不变的脾性。别的都随着江山易改,自我膨胀的脾性没有变。仅仅是在这个基础上,两个人开始合二为一。他们两个在世界上统一起来了,世界的整体就都统一起来了。一切都和谐和自然了。大家都把这两个盆里盆外的人当成了自己。于是磨刀声和脚步声就更加兴奋和激动了。大家齐发了一声喊:

  “该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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