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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说着,扯着身子就要往外走。本来这时我们的村长还没有完呢,气只生了一半还剩着一半呢,众人说起来也不答应呢,台上的戏还没看台下的戏也是刚刚开演呢──按照村长的意思,他还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本来想说你不走在这里继续逞英雄把英雄逞到底我说不定倒是佩服你倒是对你不生气了但是这样说走就走说就溜我老人家就真的生气了,我就要把你抓回来哪怕我们今天的戏不看我们的生灵关系先不搞我们先清算一下克服一下纠正一下以前同性关系和异性关系给你惯出的毛病再说!我是有这个气魄的。没这个气魄我也不当这个村长。俺爹眼看着就要倒霉和历史上第一次栽到我手里了,但这时天上飞过一只凤凰,接着又飞过一只草鸡,接着又飞过一队斑鸠,接着又飞过一队烧狗,就像《乌鸦的流传》中1960年我们在村后大水围困的土岗上见到的情形一样。这个时候大家只顾看天上的往事,一些欧洲人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譬如讲不懂这些的就有我们的村长所以这时白石头以“他”并不见长的年龄第一次给人当上了历史的解说员,大家只顾忙活过去的天空而忘记了目前,俺爹才算钻了历史的空子溜出了人圈。等天上一队队祥云飞过之后,大家觉得再来重说俺爹的那一点臭事也没有意思了,于是都恶狠狠地照地上和俺爹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又转过脸对着舞台说:

  “看戏!”

  舞台上的锣鼓家伙又重新敲打起来。就像我们在巴黎和伦敦看到的服装表演一样,这时在我们故乡的乡村野外舞台上,也有了轮番的替换。但我们故乡还是比巴黎和伦敦富于跳跃性呀,谁说社会阶段和人类的发展不能跳跃呢?它在我们的故乡就实现了。巴黎和伦敦的表演不管怎么花样翻新──它们的思维和感觉、对待世界的方式,充其量还停留在小刘儿他爹的水准上,但我们这里已经大踏步地跨越了小刘儿他爹,到达了郭老三和小蛤蟆的阶段。这时假装成欧洲教授刘全玉的郭老三又站出来说──他也是想把贪天之功归己有的另一种表演,他说,故乡的这一切变化,恐怕都是和他在欧洲的留学、考察和教学分不开的,光有故乡的积累还不行,还得引进和吸收新的东西。他这么一说,凡是随着冯·大美眼从欧洲来的一伙人都欢呼雀跃,都想起了自己和自己故乡的历史作用,不管是基挺·米恩也好,还是卡尔·莫勒丽也好,不管是巴尔·巴巴也好,还是呵丝·温布琳也好,不管是欧洲和小流氓也好,还是已经从欧洲的小流氓到了我们故乡发展成大流氓也好──到底是谁在改变谁呢?你在欧洲是小流氓,到了我们故乡不就成了大流氓了吗?你在欧洲是人渣,到了我们这里不就住进五星级饭店了么?──都在那里欢呼。他们觉得郭老三在别的方面也许是小聪明和聪明反被聪明误,但是到了大是大非的面前,一下就有了目光。但郭老三的这点看法,严重地伤害了我们故乡人民的感情。这不是自轻自贱吗?还有点民族自尊心没有了?怎么一切进步都成别人的了?民族之间就是这么不平等和不讲事实吗?看看眼前舞台上的人吧,看一看舞台上的生灵吧,哪一个不是故乡人和故乡的生灵呢?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你刘全玉不就在欧洲呆过几年吗?怎么一下就沦为汉奸了呢?你不也是黄皮肤吗?欧洲那么进步,你怎么也随着一帮欧洲人又回到我们故乡了呢?台上一个欧洲人和欧洲生灵都没有,台上的人和动物都是从三国或者先秦留下的。这么说刚才我们吃了三国的老吕和猴儿也是不对的。我们做了亲者痛和仇者快的事。我们一下就胡涂了。我们一下就愤怒了。说着说着打麦场上又要混乱。这时村长牛蝇·随人心里可有些发毛。这牵涉到两大洲的评价问题呢。这就不像刚才对付俺爹那个老杂毛那么容易了。但牛蝇·随人这时到底变成了大流氓呀,到底还是我们故乡给他培养得这么儒家和有涵养了呀,他倒没像以前小流氓时期那样一下就动了怒,如果那样的话,我们的表演还没有开始,另一场表演就又要出现了,这个时候的矛盾就不是个人的而是民族的了。如果他还是在欧洲的样子,安定团结的局面一下就要砸在他手里,幸好他在我们的故乡已经成长为大流氓了──到底是我们的故乡战胜了欧洲,还是欧洲战胜了我们故乡,不说台上的表演,单说在牛蝇·随人身上的体现,不就昭然若揭了吗?所以大流氓没像刚才处理俺爹的问题那样发火,而是看着这种就要爆发和爆炸的局面,在那里束手无策地开始傻笑了。不要小看这个傻笑呀。也许他是真的束手无策,但是出来的效果,给我们群众的印象,却是大智若愚和对我们的嘲笑:这么一点问题,也值得在这里争论吗?这种争论的本身,对于我们今天的表演,又有什么实际价值呢?如果是别人这样傻笑,譬如俺爹,我们就觉得他是一个傻冒我们看着他就更加来气,但是我们的村长这么傻笑特别是在他处置了我们都不欢迎的爹之后再这么傻笑我们就只能看成是一种大智若愚和对我们的嘲讽这时问题就不在他而在我们身上了。还有必要参加他们这种争论和给一方或另一方增添什么社会力量和群众基础吗?如果是那样,我们倒是傻冒了。于是我们看着村长在那里傻笑,我们也都自嘲地傻笑了。差点上了郭老三和刘全玉的当。郭老三就是郭老三。这时当年的世界名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领头雁冯·大美眼站了出来,她又在我们愁思百结的肠胃里,灌了一剂泄药。她挥了一下美丽的小手说:“到底谁改变谁,看看我这村姑的模样,不就清楚了吗?”

  这话说得才像一个老乡。这下就和郭老三和刘全玉扯平了。这下我们可以安心看戏了。我们再不安心看戏再节外生枝兴风作浪就有些对不起故乡和欧洲了。虽然几个欧洲人对这话也有些嘀嘀咕咕和翻白眼皮,故乡里面有叛徒,欧洲里面也有叛徒呀;但是他们杂在我们故乡还能有几个人──茫茫的草原上还能有几只羊,到底势单力薄,大家一阵嚷,这嚷就盖过了过时的几种不满意,接着重新想看戏。一下就到了太平时光,一下就是春风荡漾,一下就是歌舞升平,一下就是笛笙悠扬。戏才是我们的主题,戏才是我们的生命。生活中的烦恼,会在戏里得到溶解。大幕不是拉开又闭上了吗?现在再重新拉开吧。驴、羊、猪、兔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怎么跟人搞个事就这么难呢?一人演出,怎么一下附加上那么多社会的人生的民族的和人种的内容呢?这就是我们和你们同台演出的悲哀了。你们和我们演出在人中兴高采烈出了风头和领了历史潮头,可知我们牺牲了自己和你们演出,一个个都像猴儿一样心中充满了眼泪和辛酸呢。你们在人中借我们成了人杰,到了我们动物身上可就成了堕落。你们在人中摇身一变跨越阶段由小流氓到了大流氓,我们本来就是大流氓这一次却还原成了人渣或是动物渣。如果你们永远这样下去我们就去幕后休息了,问题是当我们疲倦要休息盼着你们再争论和争夺一会儿的时候,你们的争论已经完了又要和我们开始了。我们要不要打起精神迎奉你们呢?你们从来在时间和节奏上不知照顾我们的情绪我们这个时候是不是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但是我们已经看到,当你们看到我们疲倦,你们马上就又把一个社会性的举动加到了我们身上──你们手中举起了皮鞭。这皮鞭既对着驴,也对着兔,既对着羊,也对着猪,磨到霍霍向猪羊──我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加入表演和比赛的,你说这时比赛的本能价值和在生活中的实用性又在哪里呢?我们的对手不是表演对象首先是一个皮鞭,这除了说明人不但在别的方面不是东西到了根本上和关系上也不是东西外,再不能说明其它了。当我们看到我们不是你们的朋友首先是你们的俘虏的时候,我们就知道这个表演肯定得不到推广和它失败的结局了。千把年来的人的关系,聚集着千把年的仇恨。坐在台下的一片一片的观众,你们什么时候能醒悟到这一点呢?我们的一举一动,你们倒是看出了和分析出了本来不是我们的是你们自己附加的处处和点点的精彩。你们看出了我们和你们的不同,但是你们就是没有看出这对于你们从根本上来说也是一个陷阱,是什么增加了我们的一直性和趋同性。我们在替自己悲哀的同时,我们对你们也有了同情;我们在替自己愤怒的时候,纯粹是出于报复,我们也在锣鼓和皮鞭的威胁下挺起自己的胸昂起自己的脑袋搭起小手迈着小碎步“锵锵锵锵”地在台上转起了场子。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反倒没有什么悲哀了,一进入节奏和程序我们就张开了欢乐和可爱的翅膀──这是我们和你们人的另一种区别。驴儿尥起了蹶子,兔儿撇起三瓣嘴打起了喷嚏──喷嚏难道也能写成散文吗?猪儿将尾巴卷成卷儿在场上“吱吱”地跑,老山羊翘起了嘴眦起了牙对着天空。前奏铺垫得恰到好处,这时我们共同扯着手,唱着歌,提着篮子和提着裙边到山野上去捡蘑菇。野草青青,天上刚刚下过一场小雨;灯红酒绿的舞台,红灯上蒙的是红色的纱幔。雨打芭蕉的声音并没有停,郭老三和驴儿首先出场了──开始用脑袋和蹄儿撞大山。巍峨的群山一开始纹丝不动,后来竟也在我们头上落下土来。撼山易,撼我们的关系难。台下的观众和评委鼓起掌来……接着旋转的舞台又转动起来,兔儿出场了──母兔儿毕竟比公驴温柔一些,她是随着小天鹅舞曲出场的。在那里跳了一旋,一曲终了,借着全身扑倒到地上的结束动作,突然在我们面前竖起了一座城门。里面住的都是人吗?兔儿接着又对着台下喊:谁在历史上赶过大车呢?进城去看一看嘛。这时我们在台下一个个张大了自己的嘴巴。原来这里还有一段观众参与呢。这时路村丁就被大家推举出来,你早年不是老跟着小刘儿他姥爷推车给乡里送田赋吗?现在你就推着车进城走一趟吧!单是一个村丁推着车子在路上走,是不是也显得太单调和在镜头上不好处理呢?能不能再带上一个孩子呢?让孩子在前边拉一根绳子走得满头大汗小路在后面掉着屁股推车子看上去是不是更富有动感和画面感呢?这个孩子该推举谁呢?这时大家想起了小刘儿。这孩子从小就有爱逛街和爱进城的毛病,1960年他不就随着姥娘进过城吗?小路和小刘儿,你们在台下的时候只代表你们自己,但是现在你们一上台就代表着大家和台下所有的观众呢。你们推上车进了城,我们大家伙也都一块进了城。城里到底有什么和我们乡下不一样的地方呢?生灵关系和人和人之间关系的区别又在哪里呢?你们不是只带着你们自己的眼,你们要浑身长满了我们的双眼才对呢。当我们出发的时候,小路叔叔已经把车襻带套到脖子上我已经把绳子放到肩上拉直的时候,当我们已经在舞台上要上路的时候,乡亲们就像当年送儿从军一样,把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嘱咐了一遍又一遍。一拐过大路口就看不见了,乡亲们还站在那里向我们招手呢──这让小刘儿一下又回到了三国,就像当时随着孬舅给曹丞相送兔子一样。路上刚刚下过雨,空气很清新。我与小路叔叔一前一后,他推着车,我拉着车,两人走得兴高采烈。一边走我还一边问:

  “小路叔叔,城里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小路本来也不知道,他几辈子都是孤灯野火他哪里知道城及城的区别呢?但他故作前辈和经常进城的架式说:

  “城里也就那么回事。人多一些,买卖多一些,牲口多一些──我是见怪不怪,于是我就不像有些人进一趟城事先那么激动和迫不及待──进一趟城赶回来,也让人精疲力尽呢。我是进也不惊,出也不哀。这样也好,回到家不感到那么疲倦我不感到城里有什么激动和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方!”

  小路叔叔振振有词地告诉我。我年幼无知,就上了小路的当。但等我们推着车子望见城门的时候,我才发现小路叔叔比我还不如呢,一见城门比我还要激动和慌乱。眼看他的手已经把不住车把了,眼看他的眼睛就不够用了,乡亲们的嘱托和信任,早被他忘到了脑后。进城之后,灯红酒绿之中,我也拢不住自己了。城里怎么就那么热闹呢?人的城我就见得不多,生灵的城在我眼前就显得更加新鲜了。人灵混杂,猪狗狂奔,熙熙攘攘的生灵人流,一下就让我们回到了宋朝。大家都穿起了宋朝的服装。甚至我们怎么在生灵队伍里又看见我们的老朋友脏人韩叔叔呢?怎么他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呢?──在宋朝的日子里,他怎么穿著现代的服装嘴里唱着现代的歌谣呢?他的身上还是一如既往和有继承性地那么脏或更加脏,他身上的脏已经到了掉渣的地步。他穿著一双稀烂的草鞋,边闭着眼睛打着手中的梆子,边在生灵队伍中唱着他千年不变的莲花落。歌词当然还是讽刺他将来的朋友和同行:

  一进城,吓一跳

  个个戴着大高帽

  有白的,有蓝的

  都是给百姓要钱的

  ……

  听到这熟悉的歌声,看到这故乡的亲人,我激动地在那里大声喊:

  “脏人韩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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