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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这样的回答和回顾不能说不英雄和不精彩,但是蜈蚣并没有这样问呢。它倒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出其不意地说:

  “你不是说现在到了一个谜语的时代吗?你不是在我过去做姑娘的时候给我出了三个谜语刚才教我们表演的时候又扇了我们两个耳趄子吗?寒流来了,对吧?感谢你的指教──那么现在我以同样的方式给老师也出一个谜语:刚才我让你喝了两盆洗脚水,打一谜,现在你把它给我猜出来!”

  我瞠目结舌。我不知所措。当我给别人出谜语看惯的是别人的尴尬,现在这尴尬就双重地落到了我身上。在这个重新开始的绿光和蓝光变幻的房间里,我从一个出谜语的人,变成了一个猜谜语的人。就好象资产阶级吃不惯街头餐馆的杂碎汤一样,就好象统治者听不惯小牢子在狱中过道的喊叫一样,但是当你看到餐馆飞舞的苍蝇和狱中高压线上的月亮的时候,你才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已经沦落街头已经下了台和进了监狱了。就像过去总是让别人喝洗脚水现在你终于开始喝别人的洗脚水一样,你对这一切变化想都没想到,你哪里知道它的谜底呢?这时你看到麻蜈蚣得意地晃着腰间的刀子、环佩和满串的钥匙说:

  “怎么样,像我以前在打麦场一样猜不出来吧?像我和蜘蛛猜不出后娘巴掌一样猜不出来吧?谁都有聪明和谁都有胡涂的时候,关键是看出谜语的主动权掌握在谁手里!既然你也猜不出来,我就像你刚才告诉我谜底一样现在我也告诉你──这个谜底是: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脚水──洗脚水仍然是后娘!”

  这个时候就像当初在打麦场上温柔和顺的麻脸姑娘猜不出灯笼和“滋拉”、弄不清蚊子到底落到哪里我最后把谜底告诉“她”,刚才导演它们的时候它们猜不出后娘的巴掌我又得意洋洋地扇了它们一耳趄子一样,这个时候挨巴掌和对后娘感到无奈的就不是它们而是我了。我一下就成了麻脸姑娘和蜘蛛,麻脸姑娘和蜘蛛可就成了我了。这个时候灯光已经照到了蜘蛛身上。蜈蚣该休息了,蜘蛛该登场了。两个蜘蛛在那里兴奋异常,大大的特写映出了它们嘬嘴和倒腾后腿的动作。接着就看到了它们大大的红红的四周往外翻中间往里陷鼓鼓的像吹起来的发面窝窝一样的肚脐。我们看着两个肚脐在那里随着音乐整齐地跳舞,说往左边挪动几下,两个都往左边挪动几下,说往右边挪动几下,就整齐地往右边挪动几下;它们是多么地和谐呀,它们是多么地入乡随俗和符合故乡和村西土岗上和粪堆上的水土和脉搏跳动的旋律呀,它们理所当然地得到了电视机下观众的一片喝彩而不是喝洗脚水的声音。虽然我们明明知道它们有些哗众取宠和挑逗观众,但是当我们处在猜谜和等着别人给你谜底的位置上,你的一切否定和披露,不都成了不合时宜甚至是一种嫉妒、不平和愤怒了吗?这个时候你最好是缄默不言。这个时候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认命。大不了你在心里说上两声看你能跳到几时和看你能跳到最后解一解心头之恨罢了。何况,肚脐正在得意忘形的风头上,它们哪里能顾忌你的想法?它们想到的是,现在舞台和灯光是我的,老孬就在我们手里,我们不能让老孬轻易地过这一关呢。我们还要和麻蜈蚣比赛一下,看谁在老孬身上用的功夫深呢。但等它们跳完舞,表演完肚脐序曲之后,我们接着再看它们的节目和题意──虽然我们也看得惊心动魄,不知道这故事一步步向何发展,但等看了结局之后,我们再回过头来思考,它们在狠毒之中,毕竟还有些做作和不顾一切地直奔主题呢。还是有些违背艺术规律呢。它们虽然是我的学生也就是敌人,但在这一点上,我对它们的作业和填空还有些不太满意呢。还要让我给你们再留一遍作业吗?作业一开始是个新本头两页认真到了第三页第四页就开始潦草和不认真了吗?就可以倒插笔和不顾相同加数了吗?就可以蒙混过关和把一切困难都留给老师了吗?对一对得数就完了就不管计算的过程了吗?连方程序和竖式都不要了吗?舞蹈之后接着就要吐丝和结束这一切了吗?不觉得有些囫囵吞枣和过于匆忙吗?就算你们占了主动,对被动这样匆匆忙忙处理不恰恰反映了你们的心虚和不自信吗?就不能像将来最后结局中我处理起你们来那样按部就班、平静、平常和冷静吗?怎么你们在胜利的时候,也有些做贼心虚和知道天下不稳呢?虽然你们在理智上不知道,但是你们在行动上和潜意识中,你们对你们将来的结局,还是有所预感吧?还是有些慌乱吧?你们不是一个稳操胜券的表情。虽然当时我和你们一样有些慌乱,但是当时我处于被动的位置被动的慌乱和你们主动的慌乱就好象被动的自信和主动的自信一样是不能同日而语的。这个时候我的慌乱反倒反映了一种自信,你们的自信反倒反映了一种慌乱。丝吐得还是有些乱吧?从房梁上飘下来的丝都搅到一块和搅成一团了吧?本来我们在灯光和阳光的照耀下看着这一匹一匹的丝应该是纹丝不乱和一波一波下来的,是应该映出五颜六色和折射出时代光芒的,是应该反映出主旋律而不是边缘人生和角落烂铁和乱麻的,但是我们怎么反倒在这里看出了角落的杂乱和嗅出阳光照不到的霉味呢?怎么我们一下就到了旧社会呢?别的蜘蛛结网是在黑暗和角落里,难道你们也是这样和这样的一般的蜘蛛吗?虽然我死而无憾在你们慌乱和低能的折射下我的形象将显得更加高大──我的过去和历史,当我主动的时候,现在回过头来看它们就更加折射出它们的光彩,但是我现在就这样被动地被你们这两个窝囊废在肮脏的角落一网打尽,我心里还是有些窝囊和有悖于我当初教你们和导演你们的初衷呢。时代就这样到了低潮了吗?谜语时代就这样气数已尽了吗?虽然我们看着这网杂而又脏,但是我们就像进了屠宰场的无助的牛一样,机器虽然老了,刀口已经豁了,但是我们还是被你们毫不讲究地推了进去──街头饭馆的厚颜无耻和毫不讲究,更加增添了我们的不幸──现在还是被你们的破网毫无讲究地给缠绕进去。破灯笼被绕了进去。玉米饼子被绕了进去──隔夜的玉米饼子,已经有些发黑发硬了呀。蚊子被绕了进去。后娘的巴掌也被绕了进去。最后连我也被绕了进去。这是一个多么脏又多么破和多么让你感到龌龊的破网呀。这就是它们的本色和做法。这个时候灯光再一次地打在了我的身上。这个时候的刘老孬是多么地无奈和尴尬呀。为了排遣自己的这点尴尬和无奈,就好象一个过去的体面人现在被一根绳索勒成了一只鸡一样──真是虎落平阳遭犬欺,刘老孬只好象欧洲人一样向我们和对着镜头耸了耸肩和摊了摊手──这是老孬过去从来不用的动作。过去当秘书长的时候,到了再困难再危的时刻,为了保持民族气节,他从来不用耸肩和摊手,事到如今倒是被一个毒蜈蚣和两个蜘蛛弄得没了办法也只好这样做了。这真是让英雄气短和英雄落泪的时刻。我知道这时在电视下看我,我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了。我已经又一次不是我了。我们眼看着一个新生的谜语时代刚冒出一个苗头就要被毁灭了。戏刚刚开场就要吹“呜哇”了,太阳刚从东方升起,西边的乌云就压上来了──谁知道哪一片云彩有雨呢?天下马上又是一片黑暗了。曲终人散,舞台上和舞台下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这个时候我一个人抱着头坐在了我唱对戏和聪明过的台前。我擦了擦脸上的汗。戏台前的碎纸和碎树叶子随风而起。这时我倒是突然怀念起我的埋人和办人时代了。当灯光再一次打在我脸上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成为一个傻子了。我也突然明白为什么在后来结束的日子里,我收拾起他们来那么平静和不动声色。原来一切都不是出于报仇和对过去的追究,也不是出于冷静,仅仅因为那个时候我成了一个永远不露声色的傻子──我连谜语和文雅时代都忘记了。有谁在街上见到一个傻子有原形毕露和喜怒皆形于色的时候呢?一切都露在和刻在脸上的都是我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呀。就连我们哭起来都是一种声调。这就是我过后为什么平静的原因。当我需要一个对手的时候,我倒突然想念起我办人年代的冯·大美眼。她当年可是一个贵族。现在戏台子下边是什么?是观众走后留下的一地砖头蛋子。但是事情中段的结尾还是让我吃惊,因为当我还穿著戏装脸上没洗油彩坐在舞台前发傻和发呆的时候,我突然看见西边的云彩之地,我的三个戏班子同伙,已经脱下戏装松了裤脚换上家常衣裳坐在那里等着我呢。他们都非常耐心,我在戏台子前坐了这么长时间,没有一个人上来催我,也没有一个人提出自己先走,就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我──这样一个老朋友。他们可真同行的道德和友谊呀。一个人手里还提着一个皮革提包,提包里装着一杆唢吶,在腿边悠呀悠地。这个时候,我倒无端产生了愤怒和悔恨的泪水。这在以前的老孬是不可能的。这也是我进过文雅和谜语时代的一个标志吧。这三个已经卸了装的老朋友是谁呢?他们是:

  小麻子

  瞎鹿

  沈姓小寡妇

  ……

  终于还是小麻子上前牵住了我的手。他很动感情和很有乡土口音地说:“孬哥,咱们回家吧。”

  这个时候我已经很平静了。

  小麻子又说:

  “咱们‘夫妻’一场,现在已经五更鸡叫,戏也该收场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过去的日子里,一开始我们之间没有产生什么问题,到了后来出了一些问题,如果麻妹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就请你原谅我吧。本来我也想一直对你一往情深,谁知道后来就闹到薄情寡义的地步,这非是妹妹要这么做,奈势不得已和身不由己矣。蜘蛛来了。剧情转折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如果你还一个人坐在这散场的舞台前伤心,天下所有的人看起来,心里不更要不好受了吗?谁没有这样的场合和经历呢?不管怎么说,谜语时代和文雅时代像过去任何一个时代一样它也毫不例外地已经匆匆忙忙地走过去了。当我们处在一个时代的时候,我们总是身在其中不识其真面目,我们总觉得我们所处的是一个例外,但是到头来和收了尾,我们看到与我们心爱的童年、少年和青春血肉相连的东西,原来也和过去的已经蒙满灰尘的旧家具和失去青春的半老徐娘一样,经不起时间的磨损和消蚀呀,经不起岁月的敲打和撞击呀。本来是我们的偶像,一撞击就粉碎了。这才是我们应该失望和悲哀的大前提而不是你坐在这散场的舞台前思前想后所想到的个人得失。如果你想的是我所说的前一种大境界,我也就不来劝你了,就留你在这里替我们大家思考了,问题是你思考的一切也和别人和我们没有什么区别,这个时候我就有责任劝你回家了。回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时代已经过去了。气大伤身。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老孬,这里已经没我们什么事了,从现在开始,舞台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明天的舞台上,将是别人出演的一台新戏当然到头来还是一出和我们在结局聚首的旧戏。这个时候如果再不退出去和不卸装,人家就要笑话我们了。该回家去了。也忙了大半晚上了,该回去点把火,自己给自己烧一碗热汤喝了……”


  小麻子说完这个,我倒默默地在那里点了点头。然后听话地挪着屁股下了舞台,由小麻子牵着手回家烧热汤。当然,像任何就要退出舞台的人一样,我边跟着小麻子走,还边回头再看舞台一眼呢。空空荡荡的舞台上,灯光怎么那么幽暗和安静呢。一盏马灯在风中晃来晃去,几个留恋的树叶还在舞台上空飘荡和回旋。这时一首由低到高,慢慢回旋的音乐开始从我的心头升起。在宏大的轰鸣中,我彻底醒悟,我是该回去了。我的文雅时代和谜语时代已经结束了。这时我的眼中,像任何处在此情此景的庸俗人一样,不知不觉就涌满了泪水。当年秘书长时代结束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过。这时小麻子又回到了麻脸姑娘时的温柔模样,她深情地看着我,用她的红花棉袄的袖子,替我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在我们就要分别前边已经出现两条岔路我们从此就要各奔东西和互不相干的时候,她又曲膝向我拜了两拜,接着上前趴到我的耳边说:

  “在谜语时代就要结束因此我们就要分别的时候,我再送你一个谜语吧,让你终身受用,也算是我们恩爱一场。”

  我看着姑娘:“什么谜语。”

  姑娘:“上来下去,出来进去。猜一个不是床上动作的动作。”

  我明白了姑娘的意思。我点了点头。姑娘说完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背着三弦、提着小鼓跟着她的父母上路了。越走越远,渐渐连他们的身影也看不见了。我拨拉着我手里的三弦,看着已经空旷的天边,我的内心就起了一场越来越强烈的风暴。我心里明白,平静时代的到来,还得一段耐心的等候,披头士的时代,已经就到了我们的眼前。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幕后的灯光下狂扭乱舞和狂轰滥炸了。他们的身影在台后灯光的映照下,打在我们看到的幕布上。我们看到了一群群魔乱舞的身影。故乡的舞台,就这样被他们霸占了。文雅的老孬,再一次地退到了幕后──当然,这一定不会是老孬的结束,恰恰相反,它仅仅是老孬的开始……

  (回忆录此章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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