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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卷二 3、瞎鹿和巴尔·巴巴

  瞎鹿和巴尔·巴巴,是一个盒饭定终身。瞎鹿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在写他和他那口子巴尔·巴巴的时候,虽然他们在生活中都很平易近人,没事的时候爱与民同乐当然在乐的同时就感到了自己的特殊和高人一等但能做到和大家在一起还是不容易并不是每一个名人和大腕都能做到这一点的──但大家在日常生活中可以这样,这是他们在生活中的姿态,不过到了我这里,作为一个作者,到了写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可以不在乎,但是作为我,还是要知道把握分寸、还是要知道他们和其它乡亲们的不同。这不过是我们的种生活态度和姿态罢了。我们表面与你们讲平等,讲与民同乐,你们就真的蹬着鼻子上脸了,就真的要与我们平等了,真的要和我们没大没小要和我们打成一片了?这就弄得世界不成体统和闹得大家没有意思了。如果是这样,我们在以前还奋斗什么?我们也和你们一样,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不就成了?对生活混水摸鱼不就成了?那样我们的世界还怎么前进?我们足球还怎么提高?我们的电影还怎么看?世界和民族的脊梁还在哪里?我们不就真成了一个平庸的一地鸡毛的市民社会了吗?我们不就要被窒息和闷死了吗?我和巴尔在世界上得大奖的时候,当我们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我们都会激动地和大家风度地说:这个奖不单是发给我们自己的,这个荣誉属于我们那个国家、民族和这个世界;不管是踢足球也好,还是演电影也好,它所表现出的,就不单是一个足球和一个片子的问题了,而是代表着我们这个星球上人类的想象力和人类的一种极限呢。我们这时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呢?我们自己取得的荣誉,为什么还要平摊到你们这些和我们毫不相干的人头上呢?我们的意思,也就是刚才我所说的意思了。这时你们如果看作是我们的一种谦虚和美德,对我们是一种学习和高山仰止的态度,我就觉得我们双方的分寸掌握得恰如其分;如果这时你们当了真,世界就又被扭曲和你们就又要犯认识论的错误了。在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中,我们与你们这些蓬头垢面的庸俗市民的最大区别就是:我们是放下架子来与民同乐的,而你们本来就没损失什么;要不我们丢下我们在欧洲和京城的罗马花园和室内游泳池,丢下我们的驴和猫、狗和鸡,跑到你们这穷乡僻壤干什么?这本身就说明我们的一种姿态。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姿态,你们就真的把我们看作和你们没什么区别,真的把我们当作和混同于普通老百姓。这样你们在世界面前就要贻笑大方了。这个时候大家笑话的就不只是你们,而是要笑话整个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呢。我们在你们面前可以不摆架子,但在世界面前,你们怎么与我们并驾齐驱呢?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如果现在你死了你爹死了或是白石头白蚂蚁死了,同性关系者回故乡运动不会受到丝毫影响,这个运动该怎么往前滚动,还怎么往前滚动,好象湖中一两个癞蛤蟆的沉落和升降,不会在水面上引起任何漪涟一样;但如果是我和巴尔现在死了,那世界和湖水就非炸了不可;明天世界的媒体,不管是大报还是小报,不管是BBD或者是NHD,都是头条新闻,世界就要为此默哀七天,我们的同性关系运动一下就缺了骨干;没有我们,这个运动的档次一下就掉了下来。我们一不在,你们这个运动或许就搞不下去或者就是搞下去对世界也就没有任何影响如果这个事情没有任何影响你们还有必要再搞下去吗?当然,你们会像阿Q那样说,我们就是不图影响,我们就是自己在一起搞个乐。如果是这样,这个同性关系运动就纯粹是一种个人行为它只能自生自灭而不包含任何人类想象的意义了,那么你这本《故乡面和花朵》的写作还有什么意义呢?──你看,我连你都考虑到了。你说我活得累不累吧!当个名人和大腕是容易的吗?死是容易的,活着是不易的;当个浑浑噩噩像你和你爹、白石头和白蚂蚁那样的人是容易的,无非见到世界有好处像苍蝇逐臭一样扑上去,但我们作为一个领头的苍蝇就不能那么做了。我们还得为你们指引方向和给你们带路哇。明白了这个,我想你就该明白你瞎鹿叔为什么要给你阐述这一切了。我们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这次这么做和以前我们做过的任何一件事情一样,都是为了你们大家。我们不怕世界的相同,我们就怕世界的不同。我们和你们在世界上还有些不同。就像过去我们不怕世界上的同性,敢和他们在一个澡堂里洗澡不怕相互看到什么一样,我们就怕异性在一起洗澡。现在世界不同了,我们不怕异性了,我们开始害怕同性了。你叔这么大的影星,过去为什么找不到老婆呢?能说就是单恋一个大美眼吗?不,还是对不同世界的畏惧──现在已经到了同性关系的时代,过去的这点家底抖露出去我也就不再乎了,现在异性我们不畏惧了,我们开始畏惧同性了。说到这里,你叔可真有点开始伤感和伤心了。世界为什么总是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要摆出不同的历史难题要我们解答呢?这一点稍纵即逝的感情,我该怎么在电影镜头上给表现出来呢?看,历史到了这样一种地步,我还时时刻刻在考虑艺术,这又是你叔的一个特点──你说它是优点可以,你说它是迂腐也是正确的。你写起你叔来,还是比其它人有得写。你随便写一点什么,对于他们都是新闻。我现在让你来写,也是看我们多年的交情,我们两个搞的行当又近似;你在我面前,总是一个晚辈,我是不会在青草地上驰马的──我现在要忠告你的是,你在写我和巴尔的时候,不要割断历史,这一点你明白吗?瞎鹿把话说到这里和这种透明的地步,我身上已经出满了虚汗和已经感到诚惶诚恐了。我身上已经哆嗦了。在以前异性关系的时代,我和瞎鹿对坐在京城丽丽玛莲酒店的时候,我也没有这么惶恐过。这时我擦着头上的汗说:

  “放心,瞎鹿叔叔,我会尽我的努力去做。我不会让瞎鹿叔叔和大家平起平坐。我不会把历史割断。我这人本来就有一个特点,扶竹竿不扶井绳:见了矬人我搂不住火,见了我所敬仰和害怕的人,我还真是没了注意。说话让人家先说,人家说了我再说;话不怕说错,说错了我重说。这次我也准备这么做,我写出来您这一章先送您看看,您满意了就不说了,您不满意我再重写,一直写到您满意,这可以了吧?您是一个横跨欧亚的大影星,我生长在穷乡僻壤,笨嘴拙舌,要我来说您,还真是赶鸭子上架。如果到时候一下两下说不到点子上,还得请您事先原谅。我现在这样说可以吗?如果连这个您也不满意,我也可以立马重说……”

  瞎鹿看到我诚惶诚恐的样子,达到目的地满意地笑了。几十年后,当这一切都成为往事的时候,当我们的上吊绳排在一起但是从自杀的顺序上还没有轮到我们的时候,我们两个这时只有靠聊天来消磨时光了,这时瞎鹿回光返照地和滔滔不绝地又重提起他人生在世时的种种风光往事──这时提那些还有什么用处呢?不还是得像我们一样地上吊去球吗?──他生前是影帝,他曾经风靡过五大洲。他说得满嘴唾沫和满脸通红。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对自己的临终关怀──从临终关怀的角度讲,临死时还是少说话为好,把最后的一点力气留到死后去跟大家抢小白帽吧。但他越说越多,我能怎么办呢?我如果这时出来阻挡不让他说,他还以为是我因为自己没有什么临终可说现在出于嫉妒也不让别人说呢──临死时别的不能干还不让说个痛快吗?你也要像极权社会的刽子手一样,在仁人志士要上断头台时给他(她)脖子里再加一根勒着喉管的尼龙绳吗?所以我没有阻挡他,似听非听地让他说了下去。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些风光的往事中,他突然提到了我,这就让我不能不认真了。他说你还记得那段往事吗?我问什么往事?他说就是那次他在同性关系者回故乡运动中要把自己的身份跟大家伙区别开来当时对我说了一番不着腔调的话将我在打麦场上唬住的那一段情节。年代已经太久了,我当时确实是想不起来了,我摇了摇头。这马上就引起了他的不满,他就像是我不让他回忆往事一样,这时终于抓住批判我的借口说我是因为嫉妒本来记得清清楚楚而故意说忘记了──这样做是不道德呢──我终于没有逃出他的手心。我哭笑不得地只好承认了这一点──如果我不承认这点品质上的弱点,他就要倒腾历史和刨根刨得更深了。他抓住话头说,看看,嫉妒了吧?我痛心地点了点头。这么一点往事,也成了他的一段风光时光夹杂在他的记忆中啊。到底是演员呀,到底是大明星和影帝呀,这么不分大小地注意积累自己的感情。他说:

  “看你当时被我吓得那个傻样儿!我当时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这倒激起了我的愤怒。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瞎鹿叔叔生前善良了一辈子,倒是在死的时候,对你的侄子这么恶了起来和这么不依不饶吗?到了临死时候,我一切也无所谓了,我首先惭愧地说:

  “当时看到你那个样子,我真给吓毛了。这都是几十年崇拜你留下的后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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