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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孬妗这时倒含情脉脉地看着猪蛋,摇着他的胳膊说:

  “我以后不这样闹了,我以后就是这样闹也分清对象,好不好?再说,我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跟你闹,也是没有拿你当外人。你占了我的便宜,看清了我的一切,在这朦胧的月光下,现在又得便宜卖乖是不是?我没有追究你的责任,你倒是先下手为强地要追究我了!眼前两个大月亮一晃,我不信你当时没有动心。一切坏心思都动了,这时又在这里装什么幌子!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我没觉得你有什么格外出奇的地方。就是因为世界上缺乏出奇的男人和出奇的事情我才来搞同性关系呢。我为什么只看到你们的月亮而看不到家乡的月亮?我为什么背井离乡地到这里来?还真不是一场自觉革命,一切都是你们逼的。刚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以为我把这当回事呢?错了,我早不为这个生气了。我如果为此生气,也不会让你们等到今天。你不要狡辩,也不要骗我,你也是一个吃甜瓜的人!”

  接着猪蛋在那里竭力地分辩自己是一个不吃甜瓜的人,孬妗在那里拼命不相信,两人一下倒是把我们给忘记了。但这也没有影响大局。这只是个别的争论,吃哑巴亏也就是猪蛋一个人,大家并没有拿这场误会当回事。谁让你离那个小妖精近呢?我们离她远,虽然闻不着她的葡萄香,但我们也没有这些甜瓜的麻烦是不是?她压不着我们。就好象看到别人出车祸或是听到邻居斗殴一样,看到猪蛋的窘境,我们倒是在那里松了一口气。这时孬舅的灵魂还有些得意,向他以前的战友猪蛋睒了睒眼睛:看,这个女人难对付吧,尝到这个女人的厉害了吧?你跟她认识几天她就这样,我跟她过了半辈子,我每天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说着说着,他的泪蛋子倒掉了下来。引起大家一阵同情。他落泪以后,对猪蛋睒眼睛里还有另一层嘲笑,就让大家有些怀疑他的品质了。这嘲笑的意思是别人既受了他女人的压迫和嘲弄,又没占到她什么便宜,他就可以放心地诉说自己的辛酸了。这就使他的诉说和辛酸,变得有些走味和掉价了。本来这把菜可以卖九毛三,现在只剩两毛五了。他也是聪明一世胡涂一时,这时的泪蛋子怎么可以掺假呢?假设和前提太轻,后来看起来又太严重,压不住份量呢。但这些前因和后果,也不会引起骚乱。谁能拿别人的事当回事呢?谁会因为别人的利益去发动一场革命呢?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一切靠我们自己。我们高兴地唱起了《国际歌》。三个人看我们这样,摇头唏嘘感叹一会儿,又各人干各人的去了。打麦场上又恢复了平静。这时的基挺·米恩和白码蚁,正在结对斗草玩呢。你有一个夫妻蕙,我有一个并蒂莲。先是这个的草断了,后是那个的草断了。两个人在那里“咕咕”地倒在地上笑。接着就开始相互争草,争着争着,身体就有些接触,开始相互胳肢和动手动脚起来。这也让大家及时地给喝了回去。事情的整体还没有开始,你们两个人怎么就各自行动起来了?如果大家都这样无组织无纪律,各行其事,事情不就要乱套了吗?他们听到大人喝斥,就好象孩子摸了自己身体上不该摸的部位受到大人喝斥一样,也就不好意思和悻悻地往了手。这也没有什么。谁没有不该摸到处乱摸的时候呢?改正不摸就是了。当时的牛蝇·随人、横行·无道、小蛤蟆、吕伯奢几个,却没有玩这些不该玩的游戏,他们都恢复了小流氓和花花公子的本相,几个人轰在一起,手里拿着弹弓、粘棍和吹筒,跑到打麦场边一棵硕果累累的杏树下,仰着脸在那里打鸟和粘知了玩呢。这不出格,就是几个孩子调皮,大家没有说他们。他们的身后,跟着牛根哥哥变成的一条卷毛大狗,张着嘴伸着舌头,仰脸等着鸟儿和知了被打下来呢。等着天上掉馅饼呢。所有的流氓和公子,都屏息静气,精心操作着手中的弹弓、粘棍和吹筒;如同雷达兵操作着雷达,如同宇航员操作着航天飞机。但在万箭就要齐发、粘棍已经伸到蝉的脊梁背后时──万物已经不存在了,世界就剩下狗的“呼哧呼哧”的急不可待的喘气声──突然一个女人在叫,我是主观的,你们是客观的,我把主观说成第一层,我把客观说成第二层;我是喜欢第一层的。她的这种发言,倒没惊醒我们,却惊醒了我们的鸟和蝉。在粘棍和吹筒就要贴上去的时候,鸟和蝉“噗愣愣”一声飞走了。什么是客观,什么主观?客观就是主观,主观就是客观。看你是一主观,摆在我们面前就是客观;看我们是一客观,我们看我们自己,也就是主观了。你说主观好,是因为你每天都在自愉和自娱,找不到客观寄托;我们这些整天生活在客观之中的人,倒是不在乎我们这一时或是那一时是主观或是客观了。问题是我们互不相关,你怎么借你的客观和主观之论,把我们的鸟和蝉惊跑了呢?这本身就产生了一个客观。于是,我们所有的流氓和公子,就连那条怯懦的狗,过去见了女人就发抖,它活生生见过一个人是怎么把另一个人,一个女人是怎么把另一个男人给零敲碎打地折磨死的,这时也虚张声势地“汪汪”叫了几声,跟着我们把这个庄严的女人给包围起来。但牛根哥哥还是有些害怕呀。他只知道一个女人可以折磨死另一个男人,没见过这么多流氓的男人围上一个女人。他觉得世界更加严重了。想想后果吧。牛根哥哥说。说完这句话,夹着尾巴一溜烟自顾自地逃跑了。留下我们继续围着那个女人。不是你的高论把我们的鸟和蝉给惊飞了吗?我们可以满足你的要求,我们不谈客观了,我们不打鸟了,我们不粘蝉了,我们来粘你行了吧──这就主观了吧?一群戴着歪帽,涂着白鼻,操着京剧道白的花花公子和衙内,也就是牛蝇·随人和横行·无道、小蛤蟆和吕伯奢之流,这时一个个手中拿着弹弓、粘棍和吹筒,围住了路上过来的一个小娘子。你道这娘子是谁?就是那个整天在村里假撇清、爱在脸前垂一面纱、动不动就脸红的我们故乡的圣女贞德女地包天。平常你不是对这个世界很羞涩吗?不是对这个世界很主观吗?现在怎么从封闭的主观里走出来发表了一番客观呢?小娘子,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我们将这个圣女围个密不透风。接着就有人用粘棍粘她的头发,用吹筒吹她的眼睛。这时的小娘子,一下就不主观了,她满眼都是客观。不管她心里怎么想,她是一个圣女,她是我们家乡妇女的学习榜样,她是三八红旗手,但她面对这种局面,还是有些慌乱。这是所有新闻媒介又要关心的焦点。打表场边刚才还在懒散的记者,以为今天没什么新闻了,这时都精神抖擞地冲到了这里。我的妈呀,这里又出事了,我差一点睡着给错过去哩。幸好没有睡着,幸好是半睡半醒,我又赶上一个未班车和大拨轰。一万支的意大利镁光灯打了起来,BBD、ABD、NHD都开始进行现场直播。我们故乡一群小流氓和一个小娘子的故事,通过国际通讯卫星,马上就传遍了五大洲和四大洋。本来一个足不出门现在偶尔出来踏青的小娘子,踏着踏着,也是春心闹得慌,在那里借几个名词瞎嚼嚼舌头,没想到惹出这么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我也不是一个信念特别执着的人,我承认我说错了还不行吗?我刚才说出去的我现在收回来还不行吗?但是不行,我们还是得把这个过程说清楚。几个小流氓开始拉她的衣袖,要拉她到一个地方去。面对着世界上所有的人,她被小流氓撕撕拽拽,早已改变了圣女的形象,令世界上所有有信仰和有追求的人,都开始怀疑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了。这就是我们的圣女和故乡吗?圣女女地包天又急又羞,羞得满面通红,面对着正义和纯客观的摄像机镜头挣扎着说:

  “青天白日,荡荡乾坤,我一个清白女子,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我们涎着脸说:“我们不干什么,我们就是要拉你到旁边牛屋,我们有话要告诉你。”

  女地包天:“你们要告诉我什么?从今以后,我不再告诉你们什么了,我不但不再说主观和客观。连主体和客体也不再说了,还不行吗?”

  我们摇摇头:“不行”。

  女地包天往后挣着身子哭:

  “我不去牛屋,去了你们会对我的主体非礼!”

  我们笑了:“那你就把我们当作你的主体也就是了。这时我们和你,你和我们,不就相互不拿客体当外人了吗?”

  女地包天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泥水里,仰脸看着我们说:

  “如果你们是一个大爷,我也许会跟你们去,你们一下子五六条,我跟你们进去,我的主体如何受得了?”

  我们仍然不依不铙,开始将粘棍往她衣服里伸。这时脏人韩赶集路过这里,看着众人围着一个小女子玩耍,停止嘴里的顺品溜,用脏兮兮的棉袄袖子擦了一下从鼻沟就要流到嘴里的鼻涕,挤上去要看个热闹。看完之后,觉得也不一定非创作顺口溜不可。脏人韩仇恨的是那些赃官,是那些通过改朝换代夺取他位置的人,对于市面上的小流氓,他倒一直持不表态、不发言、坐以待变、韬光养晦的态度。相对于赃官,这些小流氓小资产阶级说不定更能代表我们的利益呢。后来事态的发展,果然证明了脏人韩的理论。这时脏人韩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转着手中的两个核桃──如同握在手中的乾坤,对着老曹和老袁说:

  “要论对历史有预测,要讲对世界有历史感和纵深感,要说站得高和看得远,要说身在故乡能放眼世界,还就是咱们这些在历史上当过贵族的人。到了关键时候,还得靠咱们这些老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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