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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他说:

  “这是冯·大美眼的飞机呀,这是同性关系者的飞机呀。如果这些同性关系者在我面前还是徒子徒孙──这一点已经被历史定案,大家就不要有什么争议了──他们的到来,对我却是一个好消息呢。既然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回故乡,我的冤案不是也可以在故乡平反了吗?我们再进一步想,天底下大得很,为什么这些同性关系者选故乡不选别的地方,而单找我们这一块呢?纯粹是因为这里是冯·大美眼的婆家吗?现在冯不是在搞同性关系吗?她与刘老孬的婚姻成了名存实亡,这里就不是她的婆家了。那是因为什么呢?是为了小刘儿写东西方便吗?是为了再写一本《乌鸦的流传》或《大狗的眼睛》吗?如果是这样,小刘儿就有些刻意了。刻意做出来的东西,历来是不会有什么创造性的。这个浅薄的道理,难道小刘儿就不懂吗?如果他不懂,他也就非他故乡也就非故乡了。那么剩下来的原因是什么呢?只有一个,他们所以选择这里为故乡,就是因为在故乡这里,埋葬着他们的祖宗哩。他们是寻根来了。他们是朝拜来了。他们是来和祖宗相会来了。他们是带着满腹辛酸来和满腹辛酸的祖宗抱头痛哭来了。他们是以实际行动,来给他们的祖宗平反来了。我听到这样的消息,能不兴奋吗?能不激动吗?能不欢呼雀跃和捶胸顿足吗?阳光就要来了。大军就要到了。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马上就是我们的了。我早有先见之明,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我以前所做的一切积累,让你们这些目光短浅的人看起来都毫无意义,现在看出它的价值了吧?我过去卧薪尝胆所吃的一切苦,现在反过来倒成了一种历史资本了哩。这些小同性关系者,可以借此看出他们的先行者为了这条道路的探索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教育下一代吧。孩子们,江山得来不易,珍惜它吧。珍惜我们的床、地毯和厕所吧。那么老曹呢?他现在也在张罗着同性关系者的到来是吧?虽然他在这事上也受了一点挫折,但现在也是一个小既得利益者对吧?他倒像一个熊瞎子,丢爪就忘。他别做他的好梦了。他忘记了他在历史上所做的一切了?他当时把我杀了。他杀的单单是我吗?不,他杀的是历史的方向和一个即将起来的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他是同性关系者的叛徒哩。大军一到,对待叛徒应该是一个什么态度?但现在大家还蒙在鼓里,就好象历史对我和我全家被杀的原因大家还蒙在鼓里一样;正是因为有后一个蒙在鼓里,才有了前边的蒙在鼓里;老曹欺骗了历史还不算,还继续在欺骗现实。就算不是为了我,单为了真正和正义,为了万千蒙在鼓里的大众,我也得拼命一搏。我的革命队伍来了,我要控诉,我要翻身,我要说。血泪的控诉,还我的女儿。老曹,我和你拼了。他现在还人模狗样的在那里得意呢。他还以为自己是同性关系者的同盟军呢。他还在那里张罗呢。看着他在那里张罗和忙活,我心里那个愤怒和憋屈,比他当年杀我还让我心里窝囊十倍呢。你说,事到如今,我该不该从冤狱里跳出来了?我该不该出头了?我该不该风光了?──有机会不利用,这个机会可就白给错过去了;等机会错过去了,再想回头去寻找,那可就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了。──在这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之中,随着我的新生,老曹肯定要付出他旧有的代价。就像在历史车轮的转动中,一些污泥不可避免地要被压烂溅出浊水一样。他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他束手就范是死路一条;他拼命抵抗就像螳臂挡车,同样也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我们应该可怜他吗?如果你们可怜他,我就只好视你们为他的同谋者;看着他被巨大的车轮碾碎而和我一起哈哈大笑,我就视你们为我的同盟军。不是我大胆和张狂,现在历史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何去何从,你们自己选择。现在心理测验就从你开始。说吧小刘儿,你是要死还是要活?……”

  老吕说到这里,眼珠子瞪得跟牛蛋一样,狠狠地在那里盯着我。双手插在腰上,对我居高临下。事到如今,我能怎么办?我不是一个意志特别坚强的人,我也不是一个信念特别执着的人,我只能像在狂风暴雨到来之前的一只蚂蚁一样,赶紧自己先挖一个小洞钻进去再说。何况我对老曹这种恶有恶报的处境,心里还有些得意和趁愿呢。虽然我们以前是朋友,但凡是他得意之后,对我哪里有一点朋友的样子呢?倒是在粪堆上对我们软硬兼施,弄些中午的小山枣欺骗我们,为他今后的阴谋提前打一下埋伏。后来阴谋破产,他又是一种什么情形?阴谋破产之后又被他得逞,他又是一种什么行状?后来柿饼脸太后逼迫我们,他还不是丢下我们逃之夭夭?老曹,你也有今天;你在历史上,原来也有一屁股屎。你也不是谁的老人,这屁股屎就该我们替你擦吗?你可知道你的命运也有掌握在我们手中的那一天呢?这一天现在终于来到了。想到这里,我心中有一种无名的解气。我理所当然和理直气壮地说:

  “老吕,你放心,我当然要活。我要活不是单单为了我活,为了活我才出卖朋友。我对老曹也早就看不上了。对老曹看不上的还不仅是我自己,那是整体的故乡人哪。你该对他怎么着,就对他怎么着吧。不管对他怎么着,是杀是剐,是蒸是煮,都碍不着我们的蛋疼。他在我们面前还不够吗?我们不知道在历史上还有这样一个机会──这次可师出有名,杀他孙子有个借口了。这样看来,你在历史上因为同性关系被杀固然是个坏事,但从今天的意义上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你体现了人民的意志。你替人民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现在你一复出,往那里一站,竟是一个响当当的民族英雄的形象呢。这次我算是知道你了,你也是卧薪尝胆呢。你也是大志不灭呢。你也是一个社会的威胁呢。你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呢。话说到这里,你也颇让人嫉妒呢。眼看你的孙子徒孙一到,这天下不就成了你们的了吗?老曹这种人是注定要灭掉了。灭一批,杀一批,留下一批,留下的这批,不也成了你们的臣民了吗?你苦日子就要熬出头了。就好象一个寡妇现在终于熬出名堂一样。不是我见大势已去才这么恭维你,查遍中外历史,苦苦熬着的寡妇有千千万,能像你这么熬出头的,也是寥寥无几呢。什么叫运筹帷幄呢?其她的寡妇,也就是在那里东施效颦,跟着人盲目地凑趣罢了。她们的寡算是白熬了。以为凡是修炼的,都能成正果,那还要我们老吕干什么?你说呢老吕?”

  我说的这番话,倒是打在了老吕心上。他一改正襟危坐的样子,开始在那里搔着头傻笑。想一下,天下在握;再想一下,生杀予夺可以随心所欲;刚才还有地狱里生受,现在一下连天堂和地狱都管着了;对众人是杀是放,一下子还不好把握呢,一下子还不习惯呢。将来的内阁班子怎么组,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同性关系怎么安排,非同性关系怎么安排,世界上头绪恁多,一下子恐怕还照顾不过来呢。这时他将眼光盯到了我身上。过去我在领导身边多年,对领导的这种眼光,我是太熟悉和太敏感了。他表面是在看我,其实是在思考重大的历史问题和选择历史的突破口呢。这时他嘴唇嗫嚅着说了声“老曹”,我就知道老曹肯定要人头落地了。历史要从这里切入和重新开始了。老曹赶到风头上了。他的头要为我们的新时代祭旗了──老吕要私仇公报了。我能说的仅仅是:老曹,再见了。老曹听到这个消息,果然有些傻眼。他没想到早已被历史遗忘的往事,现在又如梦如幻地来到了眼前。寡妇的针线箩筐里,原以为只有又臭又长的裹脚,谁知道在裹脚的下边,还藏着历史的杀人刀。了不得哩。以为一千多年前的一泡屎早顺着马桶被冲进了下水道,谁知道现在又反涌上来了。还发出一股恶臭呢。历史的僵尸,现在竟又复活了。过去一刀杀了他,现在摸摸腔子,竟让他又杀到自己头上了。还得先向他请教一下经验哩。遇风戴上帽子;遇天阴贴上伤湿止痛膏。我的妈,碗大的疤哩。过去我怎么那么下得去手?老曹边哭边念叨,抱头鼠窜而去。从此躲在天井里,等着即将到来的同性关系大军来清算他的罪行。他也是活一天是一天了。他也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了。他甚至还买了两条“骆驼”牌香烟,托白蚂蚁转交给我爹──他再也不看不起白蚂蚁和我爹了,──让我爹再托我──知道我与老吕走得比较近,看能不能从中间通融周旋,让老吕放他一马。但我爹把这烟全留下了;到我手中的,就是他老人家已经发霉的一盒“大婴孩”。虽然这时我已经与老吕走动得非常亲密,开始重操旧业,给他老人家捏脚,但我对老曹还是见死不救。老吕被我捏着脚,到底是穷苦人出身,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哩。脚趾头在那里僵僵地摆着,既不知道与我的手指配合,又不知道怎么去感觉我指法的快感,一下子让我下看他许多。老吕也有些不好意思,自我解嘲地说:

  “真不知道过去的贵族,捏个脚指头有什么意思?”

  按说现在正是给人说情的好机会。老吕由于不懂捏脚,现在正处在气焰的低潮,我正好可以借这个低潮,来移花接木说些其它事情。但我没这么做。一方面我想不通老曹已经到了这样无可救药的地步,我为什么还要救他;历史上他怎么对待我的?不都是趁人之危和落井下石?同时我也不满意夹在中间说情的我爹。你商量也不商量,就擅自将两条“骆驼”换成一盒“大婴孩”了?老曹找他说情,再一次证明他已经绝望到有病乱投医的地步了。还不知道我爹是个什么东西吗?我如果救了老曹,不也同时给我爹面子了吗?他下次对我,还不知怎么样呢。我不能惯他这个毛病。不说对老曹,就是单冲着我爹,我也不能去说这个情。我只是吸着“大婴孩”,安心地捏我的脚罢了。虽说老吕这时因不懂配合捏脚在那里尴尬,需要我也做出有求于他的事情他巴不得给我办了借此求得心理平衡,这样我们双方都合适,几方面也皆大欢喜,但我就是忍着心没有这么做。我大权在握的时候,也这么孙子一把;不给世人留任何机会;宁肯我负天下人,不能让天下人负我。这样,老吕悲哀地叹了一口气,老曹悲哀地叹了一口气,俺爹悲哀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悲哀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我和冯·大美眼的专机,已经到了故乡的打麦场的上空。大军就要到了,故乡该重新安排秩序了。旧世界的丧钟已经敲响了。兔死狐悲的声音,已经在原野上悲悲切切地响起了。曹成袁哨们已经抱头鼠窜了。人民已经开始夹道欢迎了。飞机越来越低了。地上的生灵,已经像蚂蚁一样可以望见了。直升机螺旋浆搅起的风流,将人们的头发吹得横飞,将打麦场上的麦秸,吸撒得满天。我看了看下边狼狈的人群,响应着俺孬妗冯·大美眼说:

  “故乡真的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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