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震云 > 故乡面和花朵 | 上页 下页
四二


  闹了半天,我倒成了你的殉葬品!你个挨千刀的,你个小狗日的!这个事情的后果,你想到过吗?你倒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呢?我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哪!这事情传出去,一个艺术大腕,一个世界上知名的理发师,突然一天,被人叉了出去,这不是各报明天头版头条的新闻吗?世界上这么传开,我今后还怎么活?我还有脸再到丽丽玛莲大酒店给人理发吗?我的艺术,我的蛇,我的屎克螂,今后还怎么发展?小子,知道你是什么吗?你是千古罪人,你是万恶不赦!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决饶不了你!你包赔我的损失,你包赔我不可复得的世界!……”

  六指叫骂着,像疯狗一样向我扑来,打我,踢我,撕我,拽我,掐我,咬我,最后失了主张,又像亲人一样同病相怜地抱我,亲我,舔我,揉我……我泪流满面,一动不动。我也恨哪。恨不是恨别人,而是恨自己;恨自己不是恨别的,而是恨自己的眼睛。以前就有预感,遇事不能找六指这样的人;六指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一个剃头匠,一个笨嘴葫芦,动不动就像吞了热薯的黄狗,吞吞不进去,吐吐不出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的这些德性和历史,不都清清楚楚像明镜一样在心里存着吗?怎么一到事情上,就饥不择食,慌不择路,最后又投到了本不该投靠的怀抱,犯了一个历史性错误呢?

  事情不交给他办,也许还好些;事情一交给他办,就到了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事情不托六指,我现在还在丽丽玛莲大酒店里呆着,麻子和姐姐们还在那里睡觉,虽然前途未卜,但总能挨一会儿是一会儿,希望还没断绝,一切还可以再说;我刚进门时,小麻子对我还很和蔼,还把他的姐姐们推荐给我。现在到了山梁上,一切都没了退步和可盘垣和回旋的余地,这可让我怎么办呢?这一切怪谁呢?六指,你怎么就这么笨?你把我现在置身于何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让我今后可怎么活?但我一声不响,脸上,身上到处被六指抓得挂彩,任头上的血脓顺着眼泪往下流。好你个六指,我恨你不得,只有看着你可怜。

  你再打我,将你的愤怒和无能发泄到我身上,我都是不抵抗主义。这就是我最大的愤怒和抗议。我是甘地和托尔斯泰,我可以逃避和道歉,但我决不还手。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再相互埋怨,只会使双方变成小丑和猴子。我刚才已经上了你一次当,我还能继续把错误犯下去吗?六指打骂亲舔了半天,见我一动不动,像一个模型和木头人,我没什么,他倒害怕了,倒退两步,呆呆地看我,看一个血人。半天才楞楞地问:“你怎么不说话?”

  我的泪又一次流了出来。我真诚地说:“六指叔,你说的都对。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是连句道歉的话,都没资格说了。”

  六指见我这么说,一下又有些感动,又上来抱住我。他把我道歉所包含的无限仇恨和无言的愤怒,又一次当成了对他的亲切。这样智力的人,怎么竟跟他共起事来了呢?他仍在那里抚摸着我问:

  “我刚才打疼你了吗?我是没有退路了,你今后准备怎么办呢?”

  我仍木木地答:“我想马上找一颗歪脖子老树上吊!”

  这次我说的是真话。我又一次马上泪流满面。亲爱的,我的亲人和仇人,我所爱过的爱人和情人,六指,为了眼睛的错误,再见吧。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上吊。冬天的雪,寒冷的土地,马上就要覆盖到我身上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