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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瞎鹿应名是我爹,就因为我生在霍乱之时──生不生在霍乱是我能够决定的吗?我愿意生在霍乱吗?他就犯了小肚鸡肠,那么大一个人,整天说我生得不明不白,为了这点私愤,天天用柳条子抽我。最后弄得家里怒气冲天,三口之家,看上去有盛不下的万般怒气。家里的猪、狗、鸡、鸭、鹅、牛、马、驴(那时的驴还没有现在这么宝贵)、猫、老鼠都分成了几派,相互仇恨。我过不下去,我离家出走,我去参加革命,这成了吧?还不成。

  瞎鹿一天到晚,守候在打谷场的大路口,等着邮递员送来我在战场上阵亡的消息。亏他现在还有脸来找我。沈姓小寡妇呢?在迁徙途中,霍乱之时,她遭人强奸或者是顺奸,十月怀胎生下了我,这不容易。但这不容易应该别人来说,别人来说是一种尊敬,你自己来说或把它当作一种资本就没意思和不自重了。你说你十月怀胎不容易,天底下这么多人,不都是十月怀胎生下的吗?你们这些姐姐,不整天都跟我在这里干这些事情吗?我没见你们说些什么。我觉得你们的本质,倒比沈姓小寡妇好得多。这是我整天愿意跟你们在一起而不愿抽出半点功夫见那个女人的根本原因。生了一个孩子,有功了,谁还没有生过孩子是怎么着?这是婆婆经常在窗下拉刺儿媳的话,我觉得这话说得有理。何况她生了我,我也已经对她进行了报答。

  我当年革命成功以后,红眉绿眼部队,开到了咱延津县城,慈禧那拉那个婆娘望风而逃,这时我做什么不可以?但我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满头虱子、瞎了眼的沈姓小寡妇,这样一个已经沦落成疯老婆子的人接到了县衙,让她在那里享清福;还要怎么样?她旧贵族的毛病复发,整日摔盆打碗,指鸡骂狗,参与朝政,谁又多说她一句了?你以为我心里不厌恶她?你以为心里不仇恨她?那就错了。几百年来,这种仇恨一时一刻都没有停止过。他们心中有一个错觉,以为我是一个藕断丝连的人,是一个容易忘事和你们一样的丢爪就忘的人,错了,我亲爱的亲人们,我恨你们还恨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思见你们?我不见你们,是看在过去还在一个锅里搅过马勺的面子,不跟你们一般见识罢了;如果见了你们,不是更让你们无地自容?大家都不小了,脐带该断了,谁也不要指望用别人身体的养分去喂肥自己了。

  你说你是我的爹娘,我说你们还不如姐姐。为什么许多大人物成为贵族之后,都不回自己的家乡,有时专机路过也不回去,只是在空中盘旋一圈,道理就在这里。拉开距离,才有些美感和怀念之情;真跟瞎鹿沈姓小寡妇这样的人呆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跟专机上的姐姐们呆在一起。别人是这样,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让他们失望去吧,让他们在那里等待吧。失望和等待,就是对他们的帮助。我们在这乐我们的,让他们在外边等着去!……”

  就这样,瞎鹿和沈姓小寡妇被拒之门外。事实使他们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他们和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能见上小麻子一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但瞎鹿和沈姓小寡妇还不死心,还在另找机会。这种机会终于找到了。那就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麻子30出头,该找老婆了。再不找就让人着急了,再不找年龄就过岗了,成大龄青年了,就该让妇女联合会生气了。

  瞎鹿和沈姓小寡妇闷闷沉沉的,听到这个事由,大喜过望;原以为世界要就此消沉下去,没有救生圈和打捞船了,不给人留任何机会了;没想到机会和好运气总在意料之外。小麻子还有一个婚事,咱的孩子该结婚了。这是咱们做父母的责任哪。咱们以前太自私,只顾自己,只想怎么跟着发迹、发达的儿子沾光,却没替他想一想,孩子自己也该结婚了。他不结婚,整天压抑着,可不跟咱们没好气?老头子,哎;老婆子,哎;这次找到一个充足的借口,我们一起背着褡裢扛着烟袋进城看儿子去;好咧,走,上路。两人兴高采烈地唱着二人转,到了熙熙攘攘赶集的土路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的事情他可以不接见我们,这桩终身大事,他该听我们唠叨唠叨了吧。你给孩子带核桃了吗?你给孩子带红枣了吗?翻腾翻腾咱村的处女吧。

  上次刘老孬当了秘书长,不找故乡的处女,找了个冯·大美眼,让多少人和家庭痛哭流涕。后来你个龟孙子成了影帝,也把家乡给忘了,为了不跟我复婚,宁肯自己夜里自用,也硬是不再找女的了;你个老杂毛,你以为我吃你个腌臜菜的醋,还够吃得上几百年的?你的魅力就那么大?这醋早变质走味了。不就演了几个电影,每一场都拍了十来条,才剪出这么一个模样;有什么好牛气的。想当初俺娘家也是名门望族,哪里看得上你这种腌臜和粉头,给俺家唱堂会,不定还要你不要你呢!你找哇,谁不让你找了?可你也不找家乡的处女──还无端把这屎盆子扣到了我头上。后来听说你也看上了冯·大美眼,为了她弄得神魂颠倒,不想吃窝里菜,想吃洋白菜了;不吃卷心菜,要吃西兰花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乌头嘴脸;你才睁开你的瞎眼有几天,你就不是色盲知道找女孩子了?

  就这样,沈姓小寡妇借题发挥,把瞎鹿叔骂了个狗血喷头。瞎鹿心中有鬼,一个屁也没敢放。接着他们两个在吃烧饼的时候,瞎鹿少吃一个,沈姓小寡妇多吃一个,相互找回了平衡,才又言归于好,又一起讨论起他们儿子的婚事。说孬舅和瞎鹿虽然忘本,但父辈归父辈,就好象男盗女娼的人家照样不要求自己的儿女去胡同行院而要学人伦经济虽然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这些人伦经济一样,就好象黑社会的大把头不要求子承父业而想将他培养成总统一样;这两个龟孙发迹了没在故乡的处女中寻找令那么多人痛哭流涕,这次我们却要让自己的儿子在家乡父老面前为我们争个光。何况咱儿当年就有在故乡选美的好传统,这次无非是故伎重演──说不定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哩。如果前面两个找了,我们说不定倒不找了;因为已经有人在里面筛选了两次,不会有什么好东西了。

  现在不同,他们两个都没下笊篱,虽然这样让处女们伤心,却使我们放心。我们就可以在心灵受伤害身体没受伤害的处女们中间放心地挑选了。女兔唇不行,女地包天不行,别看她们一看我们有这种念头,就临时抱佛脚,争着抢着给咱们翻红薯穰子,但晚了孩子们;张桂花也不行,李二兰也不行;现在村里的处女们看起来,还就曹成家那个曹小娥还有点吸引力。老曹家跟咱们比起来,也有点门当户对;老曹虽然现在不行了,大裤腰,鼻涕流水的;但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前朝贵族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不定现在翻翻老曹家的地窨子,还能翻出来金圆券和袁大头呢!听说用那东西和冯·大美眼倒腾美元和德国马克,可值钱着呢!你不是跟这个洋婊子好吗?跟她做做这个生意怎么样?瞎憋了吧?灭火了吧?人都追不上,就别说生意了!我本来就没有指着你。我已经把希望,寄托在咱小麻子身上。

  咱小麻子不是做生意吗?也让他做做这个生意怎么样?他有着跨国公司,我看这事他准能做成。我看这次说媒,是一拍即合。两人兴高采烈地在路上讨论和谋划着。一路昼行夜宿,鸡毛酒店;一路看了些风景,吸了些新鲜空气;为了些许小事,闹了些不大不小的矛盾;结论并没有统一,心情并没有一致,半个月之后,竟也到了丽丽玛莲大饭店门前。一边坐在台阶上抽烟,一边让穿著家族徽章礼服的饭店门卫给通报进去。麻子,你爹你娘给你说媒来了。一屋子的姐姐们,都哄堂大笑。这倒笑得小麻子有些不好意思和愤怒。他用大鸟摔着她们的脸说:

  “这你们笑个鸟。谁还没有个出处,谁还没有个父母?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你们凭着一张脸,混到了大爷身边,就乐不思蜀,把这当成你们家了,这就成了你们的美德了?以为我和你们扯了结婚证了?我就再找不得媳妇了?见不了穷人干什么,没想到俺爹俺娘来给我找个媳妇,引起了你们这么大的快乐。这可让人愤怒。本来我准备像往常一样,不理这两个老骚老头子和腌臜老婆子。但你们这么一笑,我倒要见见他们,和他们逗个乐子。传旨,叫瞎鹿和沈姓小寡妇!”

  于是,传旨,自成为新生的大资产阶级之后,小麻子第一次见到了过去戏台子上的几百年前的爹娘。瞎鹿和沈姓小寡妇,走的一头风尘。进门他们还算懂规矩,没有喊“儿啊……”,扑了上去。小麻子大厅里的威严,已经把他们的这点勇气给吓了回去。由于有瞎鹿和沈姓小寡妇的到来,这里立即变成了威虎山。到处是松明子火把,刀枪林立,姐姐们变成了小喽罗,小喽罗们个个变成了凶神恶煞。二人被蒙着眼睛,牵了进来。在整齐宏大的“唔──”的不男不女的鼻音中,二人早晕了头,眼罩被摘下来,还有些眼睛发花,像被砍了头的瘟鸡一样自己又转了几个圈;他们早把自己的父母身份给忘记了,身不由已地趴在丽丽玛莲的白地毯上,不敢仰视。

  小麻子高坐在寨主的虎皮转椅上,与瞎鹿和沈姓小寡妇过起了黑话、暗语和哑迷。“么哈么哈,正晌午说话,谁也没有家”。既然没有家,哪来的父母呢?我有这样的父母吗?过去那出戏我早忘记了。新的游戏已经又玩了几百年了,新生的面条已经又过了好几道水了,人都成年了,还用得着再说儿时的游戏和早已经成为大粪的面条吗?风物长宜放眼量,还是别说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时候了。说顶什么用呢?再追溯到用杨柳条抽人、到打麦场盼望邮递员送来阵亡消息的时候了。事到如今,我还用得着报仇吗?你们说,底下趴着的二位!底下趴着的二位,身子早在那里筛糠,一句话答不上来。小麻子拍了一下震堂木,问:“你们说,我有父母吗?”

  底下二位忙答:“没有,没有。”

  小麻子:“你们二位干什么来了?”

  底下二位:“我们只是两个老鸨和孤老,受故乡几十万处女的委托。来给你老人家说媒来了。”

  小麻子“哈哈”大笑,像猫头鹰一样畅快。笑完问:“你们怎么知道我还没有结婚,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来?”

  底下二位:“从报纸的婚姻广告栏里,没有看见你老人家结婚的消息!”

  小麻子看着周围的小喽罗们,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突然收住笑,将身子往前探,严肃地说:

  “我是没有结婚。但正因为没有结婚,所以我天天结婚!”

  这时小喽罗们一下又变回了姐姐们的轻盈的身体,在那里转起了圈,扬起罗裙,翘起梅花指,和着小麻子,唱起了京剧的西皮快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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