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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屎克螂见我这么说,,得到一些安慰,几声抽泣,几声凄厉,接着如青虫蠕动,如幼蝉脱壳,如蚕吐丝,如娥扑火,渐渐地将身子变了回来,又成了影帝瞎鹿。但已力气用尽,蜡泪流干,像一团泥一样歪在沙发上。嘴里一个劲地说:

  “我不要她是同性关系者,我不要她是同性关系者。你说她是同性关系者,你把她给我变回来。”

  我安慰瞎鹿:“放心,包在我身上,我能把一个屎克螂变成人,我就能把一个同性关系者变回她的女儿身──那天在丽晶时代广场,我已经做了一些工作,把他们这帮非男非女的想法,彻底给打了回去!”

  瞎鹿急不可待地:

  “好侄儿,快把那天的情况告诉我。只要你将事情处理得好,将来咱们这部片子,大头都是你的。我原来还想剥削你,除了主演,还想在策划、编剧上和你共同署名,现在我决定,我不再像对其他作者一样对待你,策划编剧这两块,都是你单独署名!你刚才说得都对,我与咱孬妗的关系,也是崇拜者和被崇拜者的关系,我肯定会被她看不起,追求起她来,肯定会有不少困难。但有困难的追求,希望渺茫的追求,也比毫无希望的追求要强得多。如果她是个同性关系者,就等于一切都完了,我的追求成了一种荒谬。

  这是世界的末日,我不敢料定会出现什么结果。我要万一为此自杀了,从悬崖上跳了下去,我给你们在世上留下的空白,只有到那个时候你们才知道。那时你们哭天抹泪管什么用呢?人可以剥夺他的自由,可以剥夺他的财富,可以剥夺他的一切权力,但就是不要剥夺他的希望,因为这是人在世上艰难行走的风帆。我闹不明白的还有,孬妗好端端一个聪明怜俐的人,你闹什么不好,为什么非闹同性关系呢?世上的男人都被你爱够了吗?你对世上的男人都失望了吗?你跟瞎鹿深入接触过吗?贤侄,不是我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你帮忙的意义,已经超出了你帮忙的本身。快把那天时代广场的情况告诉我!”

  看瞎鹿这么急,如果我再不说,就会把他逼疯、逼傻、由人再逼成屎克螂,我虽然不是一个多么勇敢的人,但我也不是一个多么不善良的人。宁肯别人负我,我决不负别人。我正襟危坐,看着瞎鹿急切的眼睛,开始给他叙述那天丽晶时代广场的情况。一说起丽晶时代广场,我立即有了精神,来了兴奋,有了急切的叙述欲,甚至比瞎鹿还要急切。因为那毕竟是我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得意之作啊。正是因为它,改变了我人生和文学的命运,我的书才可以得以畅销,贵族圈子的门,开始向我打开,我才可以和瞎鹿坐在这豪华的咖啡厅里高谈阔论,谈些平常人没有贵族才具备的烦恼和忧愁,谈起由于时代广场带来的时代广场的话题。

  啊,时代广场,我心中向往的地方。一切从哪里说起呢?由于过于兴奋,我犯了瞎鹿在大清王朝常犯的毛病,一遇到兴奋的事情,便像嘴里吞着热薯的狗,吞吞不进去,吐吐不出来,脸憋得通红,在那里急得瞎转圈。但终于,像山洪憋久了一样,终于憋出一个小洞,接着顺流而下,来了一个大决堤。蝼蚁之穴,溃堤千里。我找到了叙述的突破口。

  我开始从头讲起,那天时代广场Party的规模和气氛,我与孬舅如何在那里谈天,广场上如何起的风云,同性关系者如何示威,孬妗又如何出场,标语是什么,口号又是什么,溜溜的麦爹利,最后他们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他们要一个活动的场所和空间,他们要建立一个自己的王国,他们要秘书长给他们批地皮,建特区,搞一个他们自己的家园;为此,他们要求与秘书长对话。听我叙述到这里,瞎鹿急忙插话道:

  “不能与他们对话,不能答应他们,他们如果有了自己的家园,他们就更加无无法无天了,他们就建起自己的法律和制度了,我们就更管不着他们了,孬妗冯·大美眼就更无可挽回了!”

  我白了瞎鹿一眼:“谁也知道不能答应他们,但怎样才能不答应他们,才是问题的关键。孬舅一到这时候,也像现在的你一样,露出了村里的本色,在那里急得团团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也是个没事一大堆主张,遇事没一点主意的人!”

  瞎鹿:“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答应他们吧?”

  我说:不能,只要有我在,就不能答应他们。别看我平时不大爱说话──那是我不爱搭理你们,一到关键时候,我就站出来了。”

  瞎鹿:“你怎么站出来?”

  我就开始叙述我面对的险境、面对广场上千百万人、在孬舅发痴发傻眼看就要顶不住劲缴械投降的当儿,在历史马上就要向另一条歧路滑行的时候,我如何站了出来,改变了历史的写法──如果我当初不在丽晶时代广场而像你瞎鹿去走穴的话,如果我在时代广场而不给孬舅出主意的话,历史完全可能堕向罪恶的深渊。人们还要在黑暗中摸索几十年。同性关系者们的倒行逆施,就有可能合理合法地出现在地球的东方之巅,就可能成为一个王国。

  他们恶性膨胀下去,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成为他们的臣民。同性关系的洪流,就会席卷我们的社会、国家、家庭、男女老少和我们养的猫和狗、兔和鸡。上到国会、下到煎饼摊,大家都在搞同性关系,我们不就国将不国、家将不家、彻底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社会了吗?孬妗冯·大美眼,不就更加没有希望了吗?我这么想,一种天降大任与斯人的责任感油然而生,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战略性的主意,产生在我的脑际──由此挽救了国家、民族、鸡和狗、猫和兔,解你们危难于倒悬之际,救你们水深与火热之中。这还不是最妙的,即我在这种危难时候站出来解救你们还不是最妙的,最妙的是我这主意出的是多么地高明、巧妙、提纲挈领和驾轻就熟、举重若轻和潇洒飘逸,因为它仅仅用了四个字。瞎鹿听得聚精会神、心惊肉跳,这时急切地问:“四个字?四个什么字?”

  我轻轻地答:“‘研究研究’。”

  瞎鹿一时还理解不了,仰脖子在那里想。终于想明白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点头说:“高,高,实在是高。”

  接着对我佩服的五体投地。又连连检讨:“这么说来,我以前真是狗眼看人低,在智能上低估了你。你就原谅我以前的肤浅和无知吧。”

  我不在意地说:“这不算什么,‘君子不为人知,不亦乐乎?’这时是谁可笑?不是不为人知的君子,而是有眼不识君子和与君子在那里花马掉嘴和耍贫嘴的人。”

  瞎鹿说:“就是我这样的人。”

  我将手反扣在后脑勺上,身子仰在沙发上,做出很累的样子,做出老一辈将事业交给下一代,道路已经开辟前景也很光明接着就看你们的了的样子说:

  “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我已经将孬妗和同性关系者们留在了同性关系的边缘,堵塞了他们席卷全球和恶性膨胀的道路,他们正处在茫然不知所措、犹豫彷徨和不知进退的地步。这就给你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和机遇。如果你对孬妗有意,还要进一步追求她,接着就看你的本事了。拉一拉,也许就过来了;推一推,矛盾的性质一下就发生了变化。这是谈恋爱,不是干别的,我不能全过程地包办代替。接着我是有力使不出来,就是使出来,你也不一定高兴,我还是趁早退下来,由你接过去,你说呢老瞎?”

  瞎鹿点头同意:“你事情做到这份儿上,已经很不容易和很不简单了,我不是当面恭维你,并不是随便把谁放在这个位置上,就能干出这样的成绩的!”

  我谦虚道:“也不能这么说,这也不能说明我本人怎么样,还是时代和机遇使之然。”

  瞎鹿不同意:“你这么说也过于谦虚,当时丽晶广场上那么多人,怎么不见他们拿出主张?还是需要智能、机敏和随机应变的能力!”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就不好再谦虚了。我干笑两声,接着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瞎鹿已经很兴奋了,开始站起来在那里瞎转,接着捋胳膊卷袖,做出大干一番的样子,对我表决心似地说:

  “你放心,既然你老弟为我把事情做到这一地步,我瞎鹿一定接着把事情做个样子给你看看,不蒸馒头蒸口气。你看着吧,我一定要把冯·大美眼从同性关系的人堆里拉出来,拉到我的怀抱里。既是拯救我,也是拯救她。现在我工作的动力,已经不是单单为了爱情这一条了,还得加上为你老弟争口气这一点。双管齐下,齐头并进,汽车和飞机的发动机是双料的,就永远不会发生灭车和机毁人亡的事故。你老弟做得好,你拆毁了同性关系者的梦想和阻止了他们建立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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