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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九


  “真不?”

  “就不。”

  他一转身走了。

  她却仍站在那里生气。

  那些女人们又开始干活了,她们默默地从她身旁往厂房里搬取木料,仿佛她们习惯于受了伤害之后忍气吞声。

  她擦尽了泪,也搬取木料进厂房。

  “他呢?……”

  她们似乎都聋了,都不抬头,都一心一意地干活。

  “他人呢?!……”

  “可不,他人呢?……”

  那张巨大的脸挺沉重地扬起来,河马般凸而小的一双眼睛环视着……

  第二天晚上,他没来。

  第三天晚一匕,他也没来。

  第四天晚上,她到厂里去找他。

  见了面,她说:“我已经向她们赔礼了。”又说:“你跟我赌气,你也得向我赔礼。”

  “嫂子,我再也不跟你赌气了……”

  他孩子似的笑了。

  有他的帮助,加上那些女人们的“帮助”,她本需干三个月才能完的活儿,不到一个月便干完了。她和那些女人们共同得到了二千五百五十元钱。这个数目,对于钱路宽广的某些人,得来全不费工夫。一天内就可以打水漂儿似的花在餐桌上,赌桌上,或女人们的身上。而对于她,那乃是活了三十岁,第一次拿在自己手中的一笔巨款。

  二千五百五十元啊!然而分成十三等份的话,每人所得还不足二百元。本来这一笔巨款完全应该属于她和她的小叔子!现在却有另外十二双手等着抓取了!干活的时候她还能容忍那些女人,见了钱她竟有些憎恨她们了!她们非老即笨,她们组装的桌椅还不及总数的一半,包括她的小叔子替她们返工的;可她们现在都理所当然的等着分钱,围住她坐着破麻袋片儿什么的,都那么有耐性,目光都那么贪婪,那么兴奋。

  “床”没了。她先是蹲在她们中间,一笔笔算账给她们听:每组装一套桌椅,一元五角整。一千套,一千五百元。七百套,五七三十五,一七得七……

  她须得使她们每一个人心里都十分清楚,十分明白。做到这一点要有耐性。而她们那样子,似乎都在警惕她可能故意把她们算糊涂了。

  “什么五七三十五,一七得七的!这账能是这么个算法么?”

  “那,依你们怎么算?”

  “你这么算吧!二千套,一千五。五百套是多少?”

  “五百套是七百五。”

  “一百套是多少?”

  “一百五。”

  “二百套呢?”

  “三百。”

  “这不挺明白个账么?还五七三十五,一七得七的,照你那么算,越算俺们心里越不明白了!……总共是多少?……”

  二千五百五十元,收据上写着。收据上写着她们也要求她算一遍给她们听。她第一次跟这么一些脑筋迟钝了的老太婆们算账,她们没费什么事儿就把她给弄糊涂了,弄到了脑筋和她们一样迟钝的地步。她们自有她们算账时的一套数学逻辑,她得运用她们那套数学逻辑算给她们听。

  组装一套一元五,一千七百套应是二千五百五十元——终于使她们相信这是正确的了。而使她们进一步相信每人均得一百九十六元……余两元也是正确的,她的耐性受到了一次更大的考验。

  刚开始分钱,她们中的一个忽然提出疑问:“你小叔子怎么没来?”

  “他不来了。”

  “为什么不来?”

  “没他什么事儿啊!”

  “怎么就没他什么事儿?他得了多少?活是他揽的,多得可以。但总得告诉我们个详数吧?他若是半道截去了一大笔,那可就不行!那可得找个地方摆摆理……”

  “对!”

  “对,对!”

  她们一个个都显出非常不好惹的样子。

  她说:“他一分钱也没得,他白干。不信你们可以到他厂里去问!”

  她恨不得把那些钱摔在她们脸上。

  “要是真的,我们也犯不上到他厂里去查问。不是余两元钱么?你给你小叔子买几盒烟吧!”

  她说:“那倒不必。我有个想法,跟你们商议商议。这一大笔钱咱们不分好不好?咱们共同存上,用来做基金,把这个小厂维持下去……”尽管她厌恶她们,她还是愿意和她们共谋一番前途。

  “不好!”

  她们七言八语地说不好。

  她们说还是分了好,分了心里踏实。钱,无论如何是要分的。

  她们说她们的家里都等着花这笔钱呢!儿媳妇要买呢大衣,儿子要买录音机,孙子要买电动火车……等等,等等。

  “怎么维持下去啊?”

  “这我没想到个出路呢!”

  “你小叔子又替你揽到活儿干了?”

  “没有。我也不能总依赖着他。”

  “那就分吧!”

  “快分,快分!”

  从这些上了年纪的,生命宛如烛之将尽的老太婆们身上,她看到了中国当代社会最底层某些家庭内部的畸形关系。她们这些老人恐怕只有用钱,才能在这种关系中收买到一点点可悲的尊敬。

  老人是不值钱的,晚辈们在拮据之中膨胀着享受的种种欲望,而老人们在变相地向社会行乞;倘连一分钱都不能挣了,在家庭中可能就被视为完完全全多余的东西了。

  她怜悯起她们来。

  7

  分了钱,她们走了。那多余的两元钱,也不知分到她们谁手里了。她们走了后,她觉得心里轻松多了。她不愿再见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她已经不厌恶她们了。她已经在心里宽恕了她们的卑琐,自私,对好人的罪过的猜疑和对几乎所有年轻女人的亵渎的思想;她心里只剩下了对她们的怜悯,唯其怜悯她们才不愿再见到她们。在生活中,我们最不愿见到的人,不是也往往包括那些我们最怜悯的人么?‘她和她们在一起时,感到胸口仿佛特别窒闷。也许正因为她们老了,行将就木了,她们似乎需要从空间吸收比她多得多的空气……

  她将一百九十六元钱用手绢包好,稳妥地揣起来。放了一段音乐静静地听,听了一会儿,关上录音机,拎在手中,环视着又变得空空荡荡的这个厂房,不知为什么,心中竟产生了一种眷眷的依恋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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