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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如果如痴地点了下头。

  这一切太邪门儿了!我这个从来不信邪不惧邪的人,那一天那一时刻,也不禁地对其邪信之惧之了。

  女警说:“你可以开口讲话。我们还没取消你开口讲话的权利。现在我再问你,我们瞧着你的时候,你觉得身上很不自在是不是?”

  我说:“是的,燥热。”

  “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你是一个爱说假话的人。不是地球上最典型的一个,但却是比较典型的一个。说假话,或者像你,以编造虚假的所谓‘故事’欺骗地球公众,二者有些区别,但本质上同属于你们地球人的一种病。我们将你们地球人这一种病,定义为‘真话拒绝症’。病灶起源于你们的脑。我们对你们这种病,已经关注了几千年了。如今你们发明了宇宙飞船,你们地球人已经开始登上别的星球了,那么我们就不能不产生这样的忧患——说不定哪一天你们会将这一种病带到别的星球上,传染于整个宇宙。所以,我们受命来到你们地球,更具体地说,是来到你们这一个国家这一座城市,进行直接调查了解。我们是另一个星球的两位科学家。两位研究低文明星球危害最严重的传染病病理科学家……”

  “你们妄自尊大!”——我愤慨地叫嚷:“我们地球至少已经有五十亿年的生命了!我们的国家至少已经有五千多年光辉灿烂的文明史了!……”

  她轻轻摇头,温良地微笑着。一副高文明星球的人不和低文明星球的人一般见识的姿态。

  这时满屋里已经垂悬着十几幅用烟雾交织成的半透明的“国画”了,而那男警正在一口一口“创作”着玩儿。叼在他嘴角的烟,仿佛永远也吸不短似的。他口中喷出的烟虽然已经充满空间,五颜六色缤纷绚烂地浓一团淡一团,但是却不呛人。非但不呛人,反而散发出种种芬芳。种种我的嗅觉从未领略过的芬芳。那芬芳沁我肺腑,使我香醉。我简直被迷幻了,内心里希望着他不停地将把戏玩儿下去……

  我实在地看不惯女警那种不和低文明星球的人一般见识的姿态,据理反问:“难道你们星球上就没有说假话的人么?!”

  “你说的对。”——她眯起眼睛注视着我,表情变得异常之严肃了:“在我们那个星球上,的确没人说假话。首先因为我们没有国与国之分,所以也就没有外交。据我们统计,你们地球人百分之二十一点多的假话,是由于要达到国与国之间的外交目的。其次我们没有统治者,所以也就没有政治。据我们统计,你们地球人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假话,是由于统治的需要。再其次我们没有商贸。据我们统计,你们地球人在商贸过程中所说的假话,仅少于外交假话和政治假话。但目前呈上升趋势,也许不久的将来,商贸假话就会高于外交假话和政治假话。最后,我们没有高人一等的权势者,我们心中不会产生权势野心。这一种野心,使你们许许多多的地球人以善于说假话为荣,为能事,变得越来越厚颜无耻。而我们也没有知识者与非知识者之分,没有文化者与非文化者之分。不少的假话,是你们地球人中的知识者和文化者,巧妙地替统治者说的。我们翻开你们的历史一研究,假话比比皆是。我们的星球上,更没有从事你这种不正当职业的。在你们地球上,假话几乎是与你们每个人的生命共存的。据我们统计,你们每个人一生所说的假话,几乎占你们每个人一生全部语言的百分之三十以上。在特殊的年代,对某些特殊的人所作的统计,竟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你们的儿童从五六岁起,就受你们成年人的不良影响和教唆开始说假话了!对于主宰一个星球的权威生命群体而言,这是相当可耻的!你们这一种差不多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传染病的病毒,从你们进入你们所谓的文明时期以来,就一直在向宇宙空间挥发着,严重污染着宇宙空间,毒害着其它星球上的高智能高文明生命。所以,我们要对你们实行一次小小的警告,也可以说一次小小的惩罚。当然,用你们地球人的话说,我们的目的在于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乃是我们的一项很有宇宙深远意义的工程。好比你们的‘希望工程’、‘智力工程’、‘绿色环保工程’什么什么的……”

  我只有一动不能动地,默默地听着的份儿,觉得她严然是在向我宣读判决书似的。同时我心中对她充满了感激。感激她注视着我的时候,双眼是眯着的。如果她不是这样,如果她在异常严肃之时对我的脸咄咄而视,那么我的脸上可能早已被灼起泡来了!足见这外星外来的年轻又漂亮的女郎,本性还是善良的。并不打算干净彻底地灭掉我这个地球上的不可救药的“职业谎言制造和传播者”。感激之余,我也不免地觉得委屈。我算什么呀,不过一个靠“码字儿”养家糊口的小子,要论职业什么什么者,再怎么轮也不该轮到我呀!“殊荣”该归别的许多更体面的人物啊!干嘛“吃柿子专捡软的捏”呀!

  “你觉得委屈?”

  我说:“是的。我觉得委屈。”

  她说:“其实你不必觉得委屈。用你们地球人的话讲,我们是很懂政策的。我们将你归在甲级一类,是非常符合你的病况的。比你病况还严重的当然大有人在!看……”——她翻开夹子,用细长的,五月的葱白一样迷人的手指点着又说:“他们,他们,还有他们!不是都归在特级、超级、超特级了么!……”

  我看到的是一行行此前令我肃然起敬的姓名,我不禁地替他们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同时我自己的委屈也就少多了,心理也平衡多了。

  “你是我们所直接统计的第九千九百九十七个地球‘真话拒绝症’患者。今后七天,也就是你们地球人所说的一周内,如果你们这座城市的一类假话和谎言累积率超过一千万句,我指的是一周之内的累积率,那么我们对你们的惩罚,将会首先从你们的身体上体现出来。我们累了,说你们的话,扮作你们的人形,对我们是不愉快的……”

  于是女警将脸转向了男警。

  于是男警终止了他的把戏。

  于是那一支叼在他嘴角的烟,自动飘开,又回归到我的烟盒里,像根本没被吸过一样。

  于是他们开始用他们的语言对话。那当然是我从未听到过的一种语言。发言美妙如一段段乐曲。

  忽然他们的身体开始萎缩。转眼间只剩下两套男女警服在沙发上,并且不可思议地自动叠好。还有他们穿过的鞋袜内衣内裤之类,统统自动叠好,自动摆放在两套警服上……

  施加于我的“定身法”被解除了。

  我身上的冰化了。但是衣服却丝毫也没湿,也没有一滴水珠掉在地上。

  满空间悬垂着的那些由五颜六色缤纷绚丽的烟雾组成的“国画”,也倾刻间消失净尽。

  我怀疑自己刚才做了一场白日梦。但沙发上的东西证明不是梦。还有弥漫在室内的芬芳,以及……我衬衫上的两个洞,我胸上两处被灼伤的焦点……它们开始疼起来……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找药。找来找去大失所望。因为我家里从没储备过治灼伤的什么药。而我已感到疼痛加剧。

  这时妻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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