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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我只装没听到他的话。

  小莫见我不回答,不忍冷落了沃克,抬头朝他笑笑,说:“你刚才到哪儿玩去了?”笑的极不自然。

  “你们分明在怀疑我什么。”沃克生起气来。

  我打定主意不接话。怕一接话,将话题扯到那本过期的《学习与批判》上,引起我们之间更大的不愉快。“沃克,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们一向对你是很友好的吗?”小莫努力缓和室内不正常的气氛。

  “既然你这样说,那么请你出去一下好么?我想和梁单独谈几句话……”沃克注视着我。

  “好吧。”小莫耸了一下肩膀,放下鞋刷,就要往外走。“别走。”我叫住他,不得不坐起,对沃克说,“小莫是我的好朋友。你要对我说什么话,就说吧。”

  沃克迟疑了一下,说:“我没出卖你。”

  我与小莫对视了一眼,一时不知应对他这句话作出怎样的反应才合适。

  沃克又说:“我没出卖你。我对他们说,你什么也没给我看。我以前从来没说过谎,但今天说谎了。我使你不愉快了,我心里感到很内疚……”

  他的脸红了。

  小莫走到他跟前,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说:“沃克,你够朋友。”

  我望着沃克,报以感激的一笑,隔着桌子,向他缓缓伸过一只手去。

  沃克握住了我的手。

  我说:“沃克,谢谢你。”

  沃克耸了一下肩膀,说:“真抱歉。”

  走廊里传来H女学生般尖细的笑声,我们的手立刻放开了,各自躺倒在自己床上。

  小莫骂道:“卑鄙的东西!”

  “《学习与批判》事件”还是被当作一条性质严重的政治错误,在全系大会上受到警告。虽然因为证据不足未点我的名,但我心里明白,这并不等于我得到了宽恕。也许,毕业的时候,在我的档案上,记载下一条什么罪状。而我并不知道,它会像影子似的伴随着我。无论我将来被分配到什么部门。管他妈的呢,大不了是“社来社去”……我、小莫和沃克,对我们生活中H这么一个人的存在,竟渐渐开始习惯了。当时流行的“辩证法”使人变得愚不可及,H却使我们变得聪明起来。当我们变得聪明起来后,H就似乎不那么太讨厌了——我们索性把他当成我们合养的一只猴子。

  不久,唐山发生了地震。

  其后,据说上海也将发生地震。

  学校里逐级做了“防震动员”,希望大家在突然地震情况下发扬友爱互助,舍己为人的精神。

  我们的宿舍,与校园围墙之间有七八米的距离,窗口临街。有天午饭后,H不在宿舍里。小莫睡不着觉,伏在窗口朝外观望,忽然将我拽起,扯我到窗口,让我往下看。我看时,见H正在我们窗下那片地方捡碎砖乱瓦,捡一堆儿,用土篮拎到围墙下。劳动得很忘我。

  小莫悄声说:“这小子怎么忽然做起好人好事来了?”我想不到H有什么其他目的,嘟哝道:“那你就给写篇表扬稿吧!”便又去躺下看书。

  那天夜里,我正睡得香,又被小莫捅醒。

  他神秘地附耳对我说:“那小子出去了半个多小时没回来。”

  我说:“你不睡自己的觉,监视他干什么?”

  小莫说:“我觉得这小子今天有点鬼鬼祟祟的。”我说:“兴许他闹肚子吧?”

  小莫说:“你听……”

  我听到了一阵轻微的翻地的嚓嚓声。

  我不由得撩开蚊帐起来了。沃克也起来了。我们凑在窗口看,月光下,H穿着背心裤衩翻地。在正对我们宿舍窗口的方位,翻起了约有二十余平方米的一片土地。他用步子丈量了一下面积,又继续翻。

  我们离开窗口,退回自己的床位,各自钻入蚊帐趟下。“我明白了,”小莫在蚊帐里说,“他大概是打算地震突然发生时,就从窗口跳出去!”

  我说:“那他可真够有胆量的,三层楼啊!”

  小莫说:“所以他才要捡尽碎砖乱瓦,还要将地翻松。”沃克说:“这太冒险了,我们应该劝阻他打消这个念头。”小莫说:“他会听我们的?他瞒着我们,半夜三更的偷偷摸摸这么做,还不是怕我们知道了他的目的,地震时与他争夺窗口往外跳?他那种心理我还弄不明白?”

  沃克天真无邪地说:“我们向他发誓,地震时绝不与他争夺窗口往下跳。但是我们不应该不劝阻他,那样我们可太不对!”

  我也认为从三楼往下跳实在凶多吉少,尽管他将地面偷偷翻松了。就说:“小莫,一会儿他回来,你还是劝阻他几句为好。”

  小莫生气地说:“我才不!”

  沃克说:“那我劝阻他。”

  走廊里传来了H像只夜行猫似的轻悄的脚步声。我们停止了说话。

  门缓缓开了。H贼一般的溜进室内,以为我们都在睡,蹑手蹑脚地钻入蚊帐。

  小莫故意打鼾,越打越响。

  沃克并没有对H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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