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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东北老乡,C,女姓,放在桌上的是两个哈尔滨特有的“大列巴”。有小脸盆那么大。我只在很小时吃过几次。当时哈尔滨难以买到。大家觉得新奇,切了,你一片他一片,都说好吃,我也拿起一片吃。吃的是老乡的,太客气反而显得疏远。我在一师,C来自五师,原先互不认识。心中暗想,同学中有一个老乡兼兵团战友,真不错。

  有一同学问:“听说你们哈尔滨人天天吃这种‘大列巴’?”C回答:“当然。哈尔滨人个个都是从小吃‘大列巴’长大的!”

  我觉得很有纠正一下的必要,便说:“只有百分之五,也许还更少的哈尔滨人是从小吃‘大列巴’长大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是从小吃大饼子长大的。”

  我说的是绝对正确的。因为当时哈尔滨人的粮食定量是——面粉二斤、大米一斤,其余全是粗粮。米面在一般家庭中,除了过年过节,都是给上班的人带的。

  C当即反驳我:“你一个人是吃大饼子长大的,也代表不了哈尔滨人。我就是从小吃‘大列巴’夹红肠长大的!”

  我据理力争,说我是百分之九十五中的一个,当然代表大多数哈尔滨人。她不过是百分之五那“一小撮”中的一个,无论如何代表不了哈尔滨人。

  她生气了,说:“你说谁是‘一小撮’?告诉你,我的家庭是‘革干家庭’!你侮辱革命干部!”

  我说:“我不知道啊!可你为什么要说谎呢?为什么要欺骗这么多初识的同学们呢?你明明知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哈尔滨人吃的是粗粮!哈尔滨人如果都是从小吃‘大列巴’夹红肠长大的,哈尔滨人早算进入共产主义了!”

  我认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哈尔滨人究竟是从小吃“大列巴”夹红肠还是吃大饼子长大的,这是非辩论清楚不可的。对于这一类问题,我一向特别敏感,容不得别人当我面说一句假话。

  她说:“你的话里明明有对现实不满的意思!”我火了,说:“咱俩都是工农兵学员,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就算我对现实不满,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她说:“我是一名共产党员,那我就有权批判你!”我说:“你不过是从小吃‘大列巴’夹红肠长大的共产党员,统计一下,你在共产党员中也不过是百分之五!”其他的同学就劝解。

  他们越劝解,我越来气。我希望他们都能够相信我的真话,而不要相信C的假话。但他们似乎对我与C争论的问题一点也不感兴趣。只对“大列巴”感兴趣。这比他们相信了C的话还令我气愤。若在兵团,如果C不是女的,而是男的,说哈尔滨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从小吃“大列巴”夹红肠长大的,还坚持,非被吃大饼子长大的哈尔滨青年们合伙揍一顿不可!

  怎么能瞪着眼睛认真严肃的说假话呢?

  C拍了一下桌子,气势汹汹地说:“你这是在分化我们党员队伍!”

  我腾地立了起来,说:“滚你妈的!”将吃剩下那半片“大列巴”,狠狠朝桌上一摔,猛转身离开了,回到自己的宿舍。

  我以前从不骂人,是到木材加工厂后学会的。学会了,就觉得在必要时来一句“滚你妈的”,十分管用。

  我躺在自己床上,还气得不行,还想再去找C展开一场大辩论。忍而又忍,才忍住怒火。

  我的性格中,有种过于认真而又过于激烈的劣根性。在连队,跟几任连干部大吵过。在团里,跟政治部主任、副主任、参谋长大吵过。到木材加工厂,性格依然不改。

  我在初二便已入团。到了北大荒,要求重新入团。劳动很能干,不怕苦不怕累的。就是因为这种性格,重新入团竟入不了啦。四年后,调到团宣传股的前一年,只好又请求恢复团籍,补了十二元多的团费。教训可谓深刻。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现在回想起来,哈尔滨人究竟是从小吃“大列巴”还是吃大饼子长大的,有什么值得辩论的呢?吃大饼子长大的有之,吃“大列巴”夹红肠长大的也有之。干嘛脸红脖子粗地争谁代表百分之九十五哈尔滨人呢?

  听隔壁宿舍阵阵说笑声,我忽然意识到,我是换到了另一种环境里。复旦与北大荒太不一样了。我将与之共处的同学也与木材加工厂抬木头的伙伴们太不一样了。我必须正视这个现实。想起陈老师在我们团招待所里对我说过的那番告诫的话,倏然地我心中产生了一种孤独感。

  隔壁宿舍里不断传来欢声笑语。C的说笑声尤为响亮。同学们吃着她的“大列巴”,当然不会表示怀疑她的话而相信我的话了。

  可我从来没有像那时那刻一样,希望自己的话被相信。每月二斤面粉的哈尔滨人……我心里真是有些难过。

  隔了两天,我到医务室去看身体复检结果。医生问过我的姓名,翻到我的化验单,只看了一眼,就低声叫道:“乖乖,好家伙!”接着说:“你跟我来,你跟我来!”不用手扯我,用夹化验单的夹板从背后顶着我往前走。我就这么被顶上了医务室的二楼,顶进了一扇三夹板临时做成的门内。我糊里糊涂地问:“这是什么地方啊?”

  医生说:“肝炎隔离室。”

  我这才知道,我是一个带病毒者——转氨酶五百八十以上。

  我请求道:“那也得让我回宿舍一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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