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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九


  §下部 第十四章

  二〇一二年,周秉义度过了他一生中最轻闲快乐的一年。

  在公私两方面,他都不再有什么压力了。退休前,他又完成了两处“老大难”危房区的拆迁工作,为接手的同志开展工作铺平了道路。在亲情方面,他同样获得了解放。周蓉从民办中学副校长的职位上退休了。她当教师两年后就被校董事会聘请为副校长,负责教学管理和科研工作,她还一直兼课。私立学校老师退休不受年龄限制,是她自己执意要退休,要给自己的人生留一段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学校三番五次说服她接受返聘,虽然尚未完全获得自由,属于自己的时间还是多了不少——她利用那些时间创作小说。她的退休金加上返聘工资,不比退休教授们的退休金少,她已很知足。

  蔡晓光与周蓉前后脚退休,他已不再做电视剧导演,或者说不再有什么机构主动给他机会了。高大上主题的电视剧收视率滑坡,政府和民间的投资热情骤降。脱离现实题材、以收视率为王的商业化倾向越来越严重,蔡晓光既嫌恶又想跟进,却又总是跟不上,摸不准方向。导演一些思想低俗、没心没肺的娱乐剧,他更不愿意,实际上也变不成那样。他和那些老哥们儿凑一块儿挖空心思地研究出过几份剧情梗概,却四处碰壁找不到投资。

  “还行,不错,能看出你们几位老师下大功夫了。可惜你们弄出来得太晚了,二十年前拍倒是一部好剧。”这是他们经常得到的最好评价。

  从此以后,他们就不再为难自己,默认自己彻底“过气”了。

  蔡晓光闲不住,常常被一些大学请去做影视讲座,偶尔有人找他拍广告或宣传短片。那些事永远不会让他有什么成就感,但钱来得挺快。影视圈绝对不屑于挣这些“小钱”,但对他而言,能挣点儿“小钱”总比一点儿不挣要好。蔡晓光和周蓉的退休金数额大体相当,而他内心希望自己的实际收入比妻子高些,那会感觉更好些。夫妇俩的实际收入加起来,足可确保他们晚年过上本市中产阶级的生活。大多数人退休后收入下降,生活质量肯定下降,他们不愿意这样。尽管他们一向更倾向于精神充实而非物质追求,对金钱他们既不想理睬,又没法不理睬,诚惶诚恐,不敢掉以轻心。二人都不愿管钱,都想做财务总监而非主管。

  蔡晓光曾对周蓉说:“夫人,还是你管吧。我太粗心,管不好的。而且,我见了钞票的第一个想法那就是:为什么不把它花掉呢?我对数字又不敏感,见了就头晕,我尽量可持续地往家里划拉着就行呗!谁家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嘛!”

  周蓉却说:“我的夫君啊,你别忘了,咱们大半个中国,丈夫都有一种称谓就是‘掌柜的’。‘掌柜的’管钱,是你们的天职啊。”

  夫妇俩谁都不愿担那份责任,便像两个孩子似的由“石头剪子布”决定——结果周蓉输了。

  蔡晓光说:“你管!这是天意。”

  周蓉耍赖,说当然应该由赢的一方管。

  蔡晓光很不情愿地管了一阵。

  后来,周蓉发现他存款到期了都不转存,银行发行高息债券也不上心去买一笔,叹道:“我夫果然不善理财。”她只好快快地接收了财务大权。周蓉的财商也高明不到哪儿去,虽然在法国生活了十余年,这方面一点儿也不开窍,只知将钱存到银行去,而且一向认准的是“老字号”。她比蔡晓光有责任心的体现,不过就是到期了会在当日转存,若是银行代发具有国债性质的债券,也愿意大清早去排队买一笔。初次排队的感觉很不好,她回到家里对蔡晓光抱怨说,自己排在了一堆老头老太太中间。晓光却说:“夫人,别忘了你也六十多岁了,跻身老夫人行列啦!”一句话噎得她哑口无言。再经历时,心态摆正,竟乐于与一些老头老太太聊长叙短了。

  有钱人一般不买国债,他们都有来钱更快获利更多的门道,即使偶尔买一些,也无须大清早排队,必会受到特殊礼遇,在贵宾室享受专属服务。那里有沙发,还有茶点款待。随着人们平等意识的增强,有人批评银行的贵宾室现象,于是许多银行的贵宾室不叫贵宾室,改叫“大客户接待室”,空间依旧,沙发依旧,茶水依旧,“贵宾”改成了“大客户”,争议居然少了。提意见的多是知识分子们,周蓉是知识分子,却从不参与这些事情。她早已不是北大读书时那个周蓉,也早已不是副教授周蓉,她现在自称是“退休女人”。她甚至认为,普通人如果对国家对社会意见太多,肯定损寿。她如果有看法有意见,更喜欢向蔡晓光诉说。若他认为她的意见有道理,那么她会借笔下虚构人物写在小说里。

  蔡晓光却喜欢做代言人。现在城市人家大多有了电脑,手机更是无所不能,自媒体时代已经来临,网络上各类代言人如雨后春笋、过江之鲫,他们前仆后继、层出不穷。晓光不但喜欢在网上代言,同样乐于被网民封为意见领袖,只不过尚未戴上一顶“冠冕”。他对意见领袖这一顶“冠冕”心向往之,却也不是孜孜以求,封上了高兴,没人捧场也不失落。他的博客点击量挺高,其实他发表的不少意见都是周蓉的意见。他常将周蓉的意见有所取舍地公布在网上,当然主要是民生方面的意见。他对夫人周蓉心怀感激,她的意见足以让晓光的博客点击量只增不减。周蓉的点赞,让他非常受用。

  一天,蔡晓光参加完一个会议回到家里,他很高兴,说在会上得到了某位领导的表扬。

  周蓉问:“那位领导怎么说的?”

  他说:“与你表扬我的话差不多,说我是懂规矩守底线的博主,说我在博客中表达的意见无论操作性如何,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懂规矩守底线’不就是‘明智’吗?夫人,你与领导对我的看法不谋而合,相当一致啊!”

  周蓉笑着听完,没说什么。她不上网,连写作也不用电脑。她说如果手中没有笔,面对的不是稿纸,就一点儿也找不到创作的感觉。每天晚上,夫妇二人上床后,往往背靠床头聊一阵,照例是她问网上有哪些她应该知道的事,他一一讲给她听。遇到感兴趣的话题,二人就会讨论起来,有时还会争论。

  那时,蔡晓光感觉异常幸福。

  “这才是我要的生活,我要的生活就是这样!美人在侧,相谈甚欢,欲拥便拥,欲吻便吻,幸福若此,夫复何求?”他说着就会搂抱她,亲吻她,而她就不好意思继续争论,也觉得很幸福。

  虽然周蓉已光彩不在、容颜失色,蔡晓光似乎看不出来,仍将她视为貌美如花的妻子,哄着她爱着她,以使她高兴为能事。

  “我夫有恋‘旧物’的雅好。”周蓉常常这么调侃他,他心里很舒服,她自己心里也美滋滋的。

  一天,周蓉从银行归来,情绪低落。

  蔡晓光已将家里收拾整洁,正在上网,头也不回地问:“又排队买债券去了吗?”

  他是喜欢做家务的男人,擦洗房间的认真劲儿常让周蓉自愧弗如,赞赏有加。他则戒骄戒躁,再接再厉,定期来一次大动作,将床、桌子、柜子啊一一移开,将后边犄角旮旯都擦得一干二净。周蓉经常半真半假地大发感慨:“下辈子我还要嫁给你。”

  “必须的。”蔡晓光那时就很得意。

  从银行归来的周蓉说:“我不去银行,你会去吗?”

  蔡晓光又问:“就为几厘钱利息,那么早就去排队值得吗?”

  周蓉说:“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两万元三年期差一千多,你认为不值得吗?还说风凉话!”

  蔡晓光听出了她情绪不对,看着她诧异地问:“没买着?”

  周蓉躺在长沙发上,看着晓光说买是买到了,但听老头老太太所聊的话,听得心情糟透了。他们中还有七十五六岁的,柱着手杖去的。她正听他们聊着,又来了一个老妪,撑着四轮助行器,估计连三个轮子的都撑不稳,脚都抬不起,鞋底蹭着地面,根本上不了银行门前的台阶。别的老头老太太显然早就认识她,帮她上台阶,她也帮着,这样她还累得喘了一会儿。有人问她病好了吗?她说能好吗?只能说寿限还没到,在鬼门关口又缓过来,那也离死期不远,有今儿没明儿。又有人问,你儿子或儿媳妇怎么不来呢?她叹了口气说,别提他们了。大家也就再不问什么。她自己反而忍不住小声说,因为自己住了几次院,把儿子媳妇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儿钱折腾了个精光,却还没死成。儿子媳妇都嫌弃,连孙女也给老妪脸色看,认为她浪费了爸妈供自己上大学的钱。大家听她自己絮叨,还是没人接话。

  “这时,我多了一句嘴,说您老这么大岁数,腿脚又不好,以后少出门吧。为了多点儿利息,万一摔伤住院,太不值得。你猜她怎么说?”

  “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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