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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六


  §下部 第十一章

  二〇〇三年春节,周秉昆和朋友们又没有聚会。大家活得越来越累,越来越没有聚的心情。秉昆修江堤的活在冬季没法干,他也租了辆三轮车,和孙赶超一块儿“拉脚”。幸运的是,这一个冬季活还不少,本市尚无专门跑物流的车队,市区、市郊和火车站的货物出入库,主要靠他们那些“拉脚”的三轮车。报纸上说,国家经济即将腾飞,国企改革转型稳步推进并将逐步加速,不少私营企业发展壮大,后者在纳税和解决就业两方面的贡献不可小觑。“拉脚”的都是些下岗工人,数九寒天,日子过得去的农民宁愿在家“猫”冬,不肯挣他们那份辛苦钱。他们不怕冷,也不怕累,只怕在“拉脚”时遇到熟人,或碰到家人。一旦碰到家人,他们的苦累会让家人心里特别难受。

  然而,谁也不能保证这样的事不发生在自己身上。

  周聪他们报社盖起了新楼,通了暖气。报社原本要等开春再搬入新楼,却有几家私企等着租了旧楼做办公室。为此,报社领导受到上级严厉批评——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冬天就不能搬迁了?等到开春再搬,一冬天白交多少取暖费?又会少收多少房租?什么理由都不是理由!春节不放假也得及时腾退搬迁!

  于是,许多“拉脚”的就有心急火撩的大活可干了。报社一时联系不到那么多卡车,春节前哪个单位的卡车都用得勤。比较起来,报社更愿雇三轮平板车,资料、文件、怕磕怕碰的东西还是用三轮平板运稳妥。但是,三轮车都是单干,报社很难记得清究竟谁运了多少次,弄不好就会成为一笔糊涂账。赶上这茬儿了,三轮车夫们商量:暂时组织在一起吧,不能让这么大的活跑了啊。

  一群三轮车夫就自发组织在一起,推举周秉昆做头。秉昆能成为头,完全是由于孙赶超力推。孙赶超的力推居然成功,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肖国庆在他们中的好人缘。周聪那篇题为《我的两位叔叔》的报道在社会上并没引起多大反响,却感动过他们中的不少人。许多人都亲眼见过孙赶超与肖国庆之间休戚与共、亲如兄弟的友谊,赶超因此在他们中也确立了诚实守信、绝对可交的人品和口碑。他一推举秉昆,大家自然拥护。

  其实,秉昆根本不愿参与,更别说当召集人。在他看来,一旦自己参与了,想避开儿子周聪又怎么可能?他面情软,架不住大家一致请求,最终勉为其难,还是答应了。

  结果,他也就真碰见了周聪。

  那日大雪,零下二十七八度。三轮车夫们一个个雪人似的,眉毛胡子都被哈出的气结成霜,没胡子的刚刮过胡子的也是这样。

  这种情况下,互相之间如果不叫名字,面对面也认不清对方是谁。

  突然,有人大呼周秉昆的名字。

  一个人一喊,接着几个人不住声地帮着喊。那时,周聪正抱着大纸板箱往一辆三轮车上放,听到喊声,举目四望,没听到有人应答。

  开始用绳子捆车的正是周秉昆,他装作没听见,一心祈祷儿子快点儿离开。

  不料,赶超走到他跟前,用戴棉手套的手在他脸上一抚,立刻使他露出了真面目。

  赶超生气地说:“聋啦?几个人喊你没听到?”

  秉昆说:“是吗?”

  周聪不由得叫了一声:“爸!”

  赶超又说:“那边摔碎了一个纸箱,咱们弟兄和报社的人都要动手了,快去平息一下!”

  秉昆说:“你去劝劝不是一样嘛!”

  赶超说:“不一样,人家口口声声要见咱们头!”

  孙赶超推着周秉昆快去解决矛盾,周聪却拽住父亲的胳膊不放,要与父亲谈一谈。

  赶超火了,冲周聪吼:“滚一边儿去!也不看这是什么时候!”

  周聪只得放开了手,却不走开。

  赶超没再理他,一转身忙自己那摊子事去了。

  这时雪花漫舞,能见度极低,二十几辆三轮车横七竖八停在报社不大的院子里,车夫们与从楼里往外搬东西的人挤在车辆之间,情形相当混乱。这个大雪天,不知什么原因,报社院外的马路实行交通管制,三轮车一辆也不许停在院外了,只好都挤到了院里。

  双方冲突的起因其实很简单,却是一场真正的冲突。秉昆赶到跟前时,双方好几个人都快要动手了。原来,一名车夫不小心从车上推下了一个纸箱,箱内有盆君子兰。花盆碎了,君子兰断了几片叶子。车夫表达了歉意,君子兰的主人,一名与周聪年龄相仿的女记者却不依不饶,絮絮叨叨,不知究竟想要怎样。车夫烦了,骂了女记者一句。结果,女记者嚷嚷起来,报社几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冲上前来,一个个英雄救美的样子,要求车夫的领导出面,赔礼道歉,补偿损失。

  秉昆只有不断鞠躬,说尽好话。

  对方依然不肯罢休,非让赔钱不可。

  秉昆就掏出了钱包,问得赔多少才算完。

  女记者先说那花是名贵品种,她为了养好它花费了多大心血,之后说出一个钱数来。

  秉昆一听就炸了,揣起了钱包,高声叫骂起来:“浑蛋!讹诈吗?臭丫头,再矫情我赔你个大嘴巴子!你们是知识分子,是代表社会良心的人,没看见我们挣点儿钱有多么不容易吗?他妈的眼睛全瞎啦?有你们这么代表社会良心的人吗?!”

  他一发飙,报社的年轻人更不放过,一个个义愤填膺的样子,都要和他开打了。

  孙赶超与十几名车夫一起围过来,这些包裹在粗厚棉衣中的莽汉,个个须发皆白,摩拳擦掌,声振屋瓦,气势上倒是先占了上风。

  周秉昆跃上一辆三轮车,振臂高呼:“老哥们儿听着,都歇了,先不干了,不给这帮有文化的狼人干了,罢工了!”

  于是,他们便都坐在车沿边吸起烟来。

  报社的年轻人大多玩笔杆子出身,虽然见多识广,却没遇过这种架势。现场没有一位领导,腾退搬迁办公室时间很紧,一时群龙无首,也就乱了方寸,不知怎么应对。

  僵持之下,周聪只得挺身而出,居间协调。

  “刚才就叫你滚,怎么还没滚?你爸正在气头上,偏往你爸跟前凑什么?搞不好你小子里外不是人,快滚远点儿!”孙赶超毫不客气地吼道。

  周聪只得堆下笑脸说:“超叔,这么僵下去也不是个事呀,对两边都不好是不是?你就让我劝我爸消消火吧。”

  赶超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数九寒天,毕竟兄弟们出来不是为了争扯,而是要讨个饭钱。

  周秉昆盘腿坐在车上,闭着双眼,刚才被赶超擦过的脸又结了一层薄霜,像一头打坐修禅的白毛老猿。

  他听到耳边传来儿子唤“爸”,缓缓睁开了眼。

  周聪掏出手绢,替父亲将鼻尖上的鼻涕擦掉。

  周秉昆问:“为什么不听你赶超叔叔的话?”

  周聪说:“他同意我和你谈一谈了。”

  作为冲突双方的代表,父子俩开始了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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