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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三


  晓光说:“你了解我的,你不问,我就不会介入你求职的事。你既然征求我的看法,我不坦诚相告也不对。你有三种选择。其一,不放弃当大学教授的夙愿,那确实是最适合你的工作。我同意你导师的意见,如果再一味继续投简历,甚至托关系,确实会自取其辱。知道了,影响心情;浑然不知,有损声名。其二,你可以不去谋求什么稳定职业,甚至可以一个时期内不工作,以我当前的收入和积蓄,养得起你。你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比如成为自由撰稿人,或进行文学创作。将来怎样,我不敢肯定。”

  她说:“其二太沉重了,可心向往之,但绝不考虑。跳过去。”

  晓光接着说:“其三就是,审时度势,忘记自己过去的种种得意,面对现实,哪里有需要人的职业,并且是自己可以胜任的,就放下自尊去应聘。高才低就,相对容易,这需要你转变一下观念。”

  “以前我是爱情至上主义者,后来改变了。从现在到以后,我还没思考过。”

  “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不公平,对我太不公平了!你是爱情至上主义者的时候嘛,将你浪漫的爱情义无反顾地给了冯化成,结果给错了。现在嘛,咱俩终于是夫妻了,我也成了爱情至上主义者,你倒说不清楚自己的人生观了,这太令我遗憾了吧?让我来指点迷津,从现在到以后,你要重新做爱情至上主义者,你的人生观就应该是——好好爱我蔡晓光,比我爱你加倍地爱我!咱们都要向秉昆和郑娟学习!”

  “向他俩学习?”

  “对!人家两口子,虽然都没宣称过自己是爱情至上主义者,可人家两口子实际是!正因为这样,他们才能在经历了重大生活变故后,一如既往的那么黏乎。别小瞧这一种黏乎劲儿,我觉得,它可是关乎人生终极幸福的最主要因素!”

  “你什么时候也成了爱情至上主义者?简直后来居上了啊!”周蓉忍不住笑了。

  “别笑。不错,你曾一度才华横溢似的。我说‘似的’,是指……”蔡晓光一脸严肃。

  周蓉打断道:“不是似的,事实如此。我并非一度仅仅是花瓶而已。”

  蔡晓光辩论似的问:“那么,请回答,你具有超乎寻常的科学头脑吗?”

  “说事就说事,干吗讽刺我?”

  “不是讽刺,是循循善诱,请回答。”

  “当然不是啦!”她脸红了。

  “你有一定的文艺细胞,但你能在文艺方面硕果累累吗?”

  “我都这把年纪了,你又讽刺我!”

  “最后一问,即使你如愿当上了教授,能成为文史哲方面的学问大师吗?”

  “那正是我想实现的理想。”

  “醒醒吧,亲爱的!最后一问直中靶心了吧?你的问题正在这里,别以为我看书比你少,思想比你浅,那是十二年以前的我!时隔十二年后,你应对为夫刮目相看。有你那种想法的,看书有个大缺点,就是只知一头往里钻,不知停住了想一想,‘学而不思则罔’。我看书没你们那么重的功利心,不是为了成为什么人物而看,所以我钻得进去,也容易出得来。出来得容易,就有新思想。中国的文史哲研究领域,二三十年代确实出了不少优秀人物,却也就是优秀而已。当时,人家从不自诩为什么大师,相互间也不好意思那么奉承,避俗。现在,为什么大师的称谓这么流行呢?因为现在这个时代太俗了啊!还因为,当年他们做学问,资料十分稀缺,拥有资料便能造就学问!今后不是那样的时代了,不再战乱不息,图书馆多了,研究资料空前丰富,文史哲研究领域的空白也少多了啊!你往故纸堆里钻吧!一边钻一边左瞧瞧右看看,哪儿都留下了别人梳理过的耙痕,你还不肯断了当大师的想头吗?即使你发现了一处空白,自己细细地耙了一遍,耙出了点儿眉目,得出了一种较新的观点,那又如何?就真的了不起了?真的当得起大师二字了?那跟自我陶醉互相陶醉有什么两样?我们把从前某些人物尊称为大师,是敬意使然。时局动荡不安,生存环境险恶,资料难寻,国故流散,还要担起整理和重评的使命,当然可敬。可今昔全然不同,都有人向我推销电脑啦!电脑一旦普及,一般资料点击即出,所谓学问可不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再加上这么多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也在故纸堆里成群结队钻来钻去,东一耙子西一耙子地耙啊耙,所谓学问已快成了自说自话。我的妻,你却还抱着大师梦不放,想要一味做下去,真真痴也俗也!”

  晓光一番话,说得周蓉屏息敛气,脸上毫无表情,冻僵了一般。

  晓光却不肯罢休,继续往深处扎她:“亲爱的,你以为你是谁?往更透了说,咱们这种人,也就是比秉昆和他的朋友们幸运点儿罢了!你的幸运在于上了大学,我的幸运在于到底还是沾了我父亲那光荣历史的一点儿光。包括秉义,他也不过就是底层人家的一个幸运儿而已。如果他不是沾了他岳父母的光,往最好了说,现在可能也就是一名老处长,或大学里的教授,想当上教授那他还得读研、读博,否则也是空想。对了,我、你、秉义,我们其实很像唐向阳,只不过比一般劳苦大众幸运点儿。如此而已,就有本钱想成为这样的人想成为那样的人了?不对吧?所以,还得收心,明白我们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较为幸运的人而已。那么,对于我们而言,除了真爱值得至上,还有什么别的值得至上吗?真爱多值得珍惜呀!我的切身感受是,由于人生中有真爱,我活得越来越知足,也越来越愿意做好人,越来越善良了。说一千道一万,咱俩得好好爱下去,这才是咱俩人生的根本,其他的都是次要的……同意不?”

  周蓉的脸缓缓转向他,还是全无表情。

  晓光笑道:“我今天是句句箴言,你今天是如醍醐灌顶,受震撼了嘛!”

  周蓉缓缓站起来走向卫生间。在门口,她的脸终于恢复了常态,回头笑道:“从哪儿学的,一套一套的,这么好为人师!”

  晓光也笑道:“每次请光明按摩,总向他请教人生哲学嘛。”

  “佛家子弟向你宣扬爱情至上?我才不信!”

  “他当然不会向我宣扬爱情至上了。在他眼里,‘四大皆空’。他总是对我讲‘得即是失,失即是得’。我的人生失去了一些机会,却最终得到了你。这么一想,我可不就成了爱情至上主义者嘛!你是上苍赐予我的。”

  “你就哄我吧!”

  “我是哄着爱你,爱着哄你,连哄带爱,只为了让你开心。”蔡晓光一脸纯洁和虔诚。

  周蓉走到他跟前,捧住他的脸,给了他一次长吻。

  当她将卫生间的门缓缓锁上,面对着镜子时,脸又像被冻僵了。她被晓光的话深深伤着了。

  周蓉病了。

  她并没被所谓抑郁缠住,她是对抑郁具有超常免疫力的女性,抑郁症根本沾不上她的身。她的胃病犯了,还挺严重。他们周家人除了秉昆,都被家族性胃病史折磨过。

  她的胃病犯了与导师的到来,与晓光的“醍醐灌顶”有直接关系。甚至也可以说,晓光负有难以推卸的责任。他明了此点,装着糊涂,殷勤地服务她,体贴她。中药西药都吃了,未见好转,于是安排她住院。她成了护士长关铃特别爱护的病人,同病房的病人都有些嫉妒。

  周蓉对关铃说:“你不能对我太好了。”

  关铃说:“蔡导嘱咐过我,我也不能拿他的话当耳旁风呀。”

  周蓉说:“别的病人会有看法的。”

  “是吗?”关铃遂板脸问别的病人,“有看法就是有意见呗,你们有意见了吗?”

  得到的是异口同声的回答:“没有!”

  关铃笑道:“敢有!谁有我叫护士给他扎针时一针扎到底!”

  她的话说得包括周蓉在内的病人都笑了。

  关铃爱开玩笑,只要她一出现在病房,必定满室粲然,病人笑声不断,个个都会开心起来。

  关铃工作态度认真负责,输液扎针的水平也高,病人们都叫她“关一针”。对老小病人,她尤其温柔体贴,还常认干妈,或让小病人认她为干妈。

  病人们大都喜欢她。

  周蓉也逐渐喜欢起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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