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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一


  国庆说:“还行。你姐夫帮吴倩找到了那么理想的一份工作,我没了后顾之忧,心情好,干活就有劲儿了。”

  秉昆想到他的糖尿病,嘱咐他千万别太累着。

  国庆说与赶超搭伙干活累不着,赶超总照顾他,并夸赶超会干活,捆扎技术高明。同样大小的车板,他俩的车每次总能比别人的车多装些东西。

  秉昆说:“我反而更担心你俩累着了。你俩都是我的朋友,累坏了谁我都着急,另外几个朋友也肯定着急啊。”

  国庆笑道:“我俩那车不是有电瓶嘛!我主张买辆旧的就行,赶超坚持买新的,我反对也没用啊。那车真好,车板是包铁皮的,轴是加速的,蹬起来轻快。如果是空车,悠悠的,跟自行车似的。就是得每天充电,多交一笔电费。平地我俩不用电力,上坡时才用。我俩两班倒,现在我下班,赶超上班。”

  国庆挺高兴,因为和赶超包了一桩大活,替一家贸易公司从铁路货运站往一处仓库拉豆油,不分白天黑夜,干下来总共能平分几百元。

  “那我女儿下学期的探家路费就挣到手了!”

  “看你高兴的,给你买猪头肉了,一会儿犒劳你!”吴倩笑了,她已在洗国庆的背心和上衣。

  他们的女儿没考上大学,在南方一所民办师范学幼师教育。没考上大学,两口子仍很疼爱她。

  离开国庆家,周秉昆不想立刻就回家。那种有家又似没家的感觉很奇怪,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一条既陌生又熟悉的街上,驻足望着人家的窗口发呆——他曾买下过那房子,赔了一大笔钱。十二年后,那房子也下沉了,但窗口还周正,窗内拉着花布窗帘。

  那房子曾代表他最大的生活梦想。

  他一家再也不可能在那房子里做好梦了。

  他呆望了很久,回到家里,妻子儿子已经吃过了晚饭。

  吃饭时,周聪坐他对面,告诉了他一个信息——本市也有介绍工作的地方了,叫劳动力信息发布中心,市工会办的。

  “爸,其实你在家待一两年也没什么,省点儿用,我的工资还够咱们三口人生活。”周聪尽量说得轻松一些。

  “我去碰碰运气。”周秉昆的话则不那么乐观。

  第二天他去晚了,九点多,信息发布就结束了,只有一块擦花了的黑板。

  他没吃早饭,就在一处即将收摊的早点摊吃烧饼、喝豆浆。

  桌上有四分之一张报纸,油渍渍的,显然放过油条、炸糕之类,其上“白笑川”三个黑体字很突出。他不由得拿起细看,竟是讣告,师父白笑川一个月前已经去世了——周聪正是那家报社的记者。

  他吃不下去,也喝不下去,起身离开了。

  周秉昆走到一处无人注意的房角,蹲了下去。他觉得双腿无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夜里下了场秋雨,那地方还湿着。

  然而,他已没有力气起身走到别处。

  他真的就双手抱头,把脸埋在膝间,呜呜地哭了。

  白笑川对于他不仅是师父,还如同父亲。师徒二人间的思想交流,比父子之间多得多。师父给予他的人生帮助和指导,是生身父亲根本不曾给予他的。

  往家走时,他内心里充满了对小儿子周聪的恼火。怎么可以向他隐瞒这件事呢?怎么能不让他参加师父的追悼会呢?

  快走到家门口时,他气消了大半——一个月前自己所处的状况,决定了儿子不愿告诉他。儿子做得无可指责,假如自己是儿子,也会隐瞒啊!

  到了家里,郑娟见他裤子后面又湿又脏,十分诧异。

  他说不小心摔了个屁墩。

  周秉昆在师父家见到了邵敬文。

  他没带什么东西去,不知带什么好。师母向桂芳已经是一位老妇人了,头发全白了,瘦了不少。如果路上遇到,几乎认不出她了。邵敬文也瘦了。周秉昆进门时,他正站在椅子上,修理挂窗帘的横杆。

  师母抱住他,慈祥地说:“别老为楠楠的事难过,啊?!不幸的事摊上了也就摊上了,活着的还得把日子往前过下去。你比师母强,你还有郑娟呢,还有周聪呢,可师母却只有朋友没一个亲人了。几个亲人从一九五七年起就不来往了,两个哥都不在了,只剩一个老姐,是死是活也不清楚。”

  师母本是劝慰他,可自己却难过起来。

  邵敬文从椅子上下来,分开他和师母,将师母扶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他一见师父遗像,跪将下去,又哭了。

  邵敬文拽起他,小声说:“别这样,你这样不是惹你师母难过吗?”

  他边哭边埋怨:“我儿子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也不告诉我啊!我明明在本市,都不去参加师父的追悼会,我还算个什么徒弟呢?”

  邵敬文说:“你师母不让告诉你。你家摊上了那样的事,有必要非通知你吗?你姐夫去了,代你送了花圈,我把写着你名字的花圈摆在几位领导送的花圈前边了。你师母说,你对师父比他们重要,我那么做对。”

  向桂芳又说:“秉昆啊,你师父走得很平静,毫无痛苦。虽然走得早了,却是寿终正寝的走法。那也是他的修为,咱们都不难过了啊。我俩共同生活了二十几年,我幸福,他也幸福。我已经活得很知足了,你师父也是。今后,你和敬文就是我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了。为了我,你俩都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敬文,你接着把窗帘杆修好。秉昆,你也有活。”

  于是,邵敬文又修起了窗帘杆,秉昆跟在师母身后进了厨房,师母派给他的任务是疏通水池,别让水龙头滴水。好在邵敬文带来了工具箱,用什么有什么,算不上难活。水龙头太老旧了,必须换,秉昆骑自行车去买了个新的。老邵修好了窗帘杆,又帮秉昆。没多时都弄好后,秉昆发现纱窗太脏了。

  他说:“刷刷吧。”

  老邵说:“对,刷刷。”

  刷完厨房的纱窗,接着刷卧室、书房和客厅的纱窗。

  向桂芳阻止道:“快入冬了,你俩别费事了。”

  老邵说:“正巧秉昆也来了,一块儿刷刷,您家里能透亮一冬天。”

  二人一个刷,一个拎到卫生间冲,一个多小时后便将干干净净的纱窗安装上了。

  向桂芳说:“是透亮多了。”

  二人便向她告辞。不在饭口上,她怕他俩家里都有事,也没挽留。

  走在路上时,秉昆说:“老邵,以后咱俩每月看望一次我师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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