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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六


  或许因了那位和尚的话,或许由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心理作用——总而言之,周秉昆看着光明,顿觉自己的家蓬荜生辉,吉光呈现。

  自从十几年前光明在春燕那里有了份工作,能自食其力了,周秉昆就再没怎么关心过他。在狱中的十二年,竟很少想到过他。正如他的哥哥姐姐对周楠这个侄子的亲情只是一种表现,他后来对光明这个“内弟”的爱心也大不如前。不论男女,一旦组成了自己的家庭,感情的触须几乎必然就短了一些;有了自己的儿女后,就又短了些。有的人甚至变得眼中只有老婆孩子或丈夫孩子,渐渐六亲不认起来。对从前的朋友、哥们儿,也往往只以利用价值的大小来决定交往的亲疏远近了。周秉昆并非那类人,入狱前他想到光明时都认为,出家也许真是他最好的归宿,以后他们夫妻二人也许就不必为他操什么心了,谢天谢地。确实,如果不是三天前蔡晓光提到,他差不多已忘了亲人中还有一个光明。

  亲情——草根阶层赖以抵挡生活和命运打击的最后盾牌,在艰难时代的风霜雨雪侵蚀之下变得锈迹斑斑,极易破损。周秉昆这么重感情的人,也难以例外。

  有了“萤心”这一法号的光明,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举着彩色玻璃片感受阳光的盲少年了。他的个头并不算高,更谈不上强壮。与他相比,陪伴而来的那名老和尚倒是既高又壮。

  光明也就一米七三或七四,不会高过一米七五去。他的身材显得更单薄,栗色的旧僧衣穿在他身上一顺到底,哪儿也不突哪儿也不鼓,就像他的双肩是衣服架子,而下边是空的。不过,他的旧僧衣倒是长短合身,洗得干干净净,似乎着身之前熨过。他没打绑腿,同样洗得褪色的浅蓝色筒裤下是双半新半旧的黑布鞋,白袜子衬得更白。他背着一顶旧草帽,看上去不曾戴过。日子还是九月,中午的阳光挺强,他的光头上却没有出汗,头顶的戒疤清清楚楚。他的脸瘦削,眉形整齐,鼻梁端正,唇廓分明,微微闭着双眼,因为被晒了一路,满面红光。

  光明一手持根细长的探路竹竿,显然用了多年,变得微黑;另一只手臂垂着,就那么一动不动伫立,任凭姐姐抱着他哭泣。

  “阿弥陀佛,姐姐不必这么悲伤,楠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他是去往另一个世界,那里很好。我和他偶有交流,他让我转告你们,他将会在另一个世界为你们祈福。”

  听了光明的话,郑娟居然止住了哭泣,转身找毛巾擦泪。

  如果那话是别人说的,尽管是善意,对安抚妻子也很起作用,周秉昆的理性也会告诉自己那纯粹是迷信;由眼前已是和尚的光明说出,他却不敢不接受。这个想法一冒头,又立刻被理性的棒子打得没影了。

  “你……光明啊,姐夫还能叫你光明吗?叫你……那个萤心,我很不习惯……”他语无伦次起来,窘得满头出汗。

  光明说:“佛心人心,二心相近相亲,是为心心相印。出家人虽戒七情六欲,但父母养育之恩手足牵挂之情、朋友互助之谊,也是不敢轻慢的。佛解此伦、认此理,姐姐姐夫仍是我的姐姐姐夫,萤心随姐姐姐夫怎么叫都行。”

  光明说话之声,与常人很是不同。不是秉昆听来那样,而是事实如此。他的语调平静得出奇,语速较常人缓慢得多,不是边说边想、字斟句酌的那种缓慢,而是一种有情有义却不带丝毫情绪、异乎寻常的平静。

  郑娟不知为什么进到小屋去了,还放下了门帘。

  秉昆傻傻地问:“光明,咱俩十几年没见了,姐夫……也想抱抱你……”

  是的,那时他此念难退,仿佛不与光明拥抱一下,不足以证明二人还是亲人。

  光明直竖一掌,微微躬一下身,仍闭双眼,却粲然笑道:“萤心口渴,姐夫何不赐弟弟一碗水喝?”

  秉昆赶紧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他。

  不知他真渴假渴,只喝——不,那是一种出家人才有的喝法,一种戏剧舞台上有身份的人从容不迫的斯文喝法。他只喝了两口。

  秉昆刚接过碗,光明又说:“姐夫,萤心奢求一坐。”

  秉昆放下碗,赶紧将椅子从饭桌旁挪开,摆在光明身边,扶他坐下。

  “谢姐夫,姐夫何不相陪而坐,与萤心叙叙家常?”

  秉昆赶紧将另一把椅子摆在光明面前,端端正正坐下。

  “好,好。”

  光明将草帽取下,置于膝上,一手仍轻握竹竿,端坐如松。

  于是二人聊了起来。秉昆原本说话就慢,不常快言快语,但他说话是很情绪化的,即使不动声色,喜怒哀乐也由语调带出。听别人说了他不爱听的话,自己说一句噎人的话,能将对方顶得如同撞墙。受光明的影响,他尽量平心静气地聊。

  他说:“大老远的,你何必亲自来呢?晓光有车,他会开车送你姐的嘛。”

  光明说,既然姐姐想他,他当然要亲自来接,他也想这个自己曾与周楠、周玥和大婶共同生活过的家了。他没与周志刚和周秉义、周蓉生活过,却说:“我能想象出他们的样子。”

  秉昆不禁好奇地问:“那你说说他们什么样。”

  光明回答:“好人相貌。世上好人,相貌皆有相似处,坏人各有各的坏相貌。我虽看不见,听谁说几句话,头脑里立刻就有他们的相貌了。即使与他们本人相貌有些不同,却也差不了太多。”

  秉昆又问:“那你能说说你晓光姐夫什么样吗?”

  光明想了想,缓缓地说:“晓光姐夫……”

  这时,郑娟从小屋出来了,换上了国庆节才舍得穿的衣服、裤子和鞋,挽着个包袱,催光明动身。

  秉昆很有意见地说:“你看你,急什么呢?我和光明有话正聊着。”

  郑娟说:“我弟他们肯定还没吃午饭,咱家的饭他们又吃不得,我跟他们早点儿走,他们不是也能早点儿吃上口饭吗?”

  她不但话语多了,而且说得句句在理。

  秉昆眨巴几下眼睛,无话反对。

  光明说他们不会挨饿,带着干粮呢。嘴上这么说着,却已站了起来。

  郑娟忽又要洗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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