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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〇


  冬梅又说:“虽然我们是为她一家三口考虑,没有任何私利掺杂其中,但如果我们在钱的问题上话太多了,只怕反而会受到误解。事实是,咱们都是楠楠的亲人,只有郑娟一个与楠楠是骨血之亲,她和咱们的感受不同,咱们还是不要在钱的问题上一厢情愿地絮叨她了吧。她有小倔脾气,这一点你我都知道,万一惹她不高兴了呢?”

  周蓉也说:“嫂子,那听你的。”

  第二天早饭时,郑娟低垂着目光说:“姐,嫂子,我认真考虑过了……我是来接儿子回家的……楠楠这孩子的死,不能和钱沾一丁点儿关系。我敢肯定,秉昆也会是这么个态度。我们当父母的,如果花儿子用命换来的钱,那是种什么心情?再者呢,人家处处对咱们恭敬,拿咱们当高贵的人物一般接待,咱们五个人的来回机票、吃住,已经花了人家不少钱,所以你们替我谢谢就是了。”

  周蓉和冬梅互相看看,都没说什么,默默点头而已。

  周玥和周聪也互相看看,先后起身离开了餐厅。

  “你妈脑子进水了。”

  “你别当我面这么说我妈。”

  “你妈也应该为你着想!”

  “我也不能花我哥用命换的钱。”

  “你和你妈脑子都进水了!”

  “你再说这种话,我可生气了。”

  “别以为我和我妈都是见钱眼开的人,我们母女完全是为你们一家好!你如果不愿劝你妈改变想法,那就随你们母子的便吧!”周玥竟先生气了,不再回餐厅,悻悻地回房间去了。

  于是,周蓉按郑娟的意见,在报上发了一则简短声明,结果引起了更多记者的采访请求。当记者们赶到周家人的住地时,他们已乘上了回国的班机……

  正因为郑娟在美国的表现那么坚强,形象高大,当她偎在周秉昆怀里小女孩般哭泣时,亲人们真有点儿惊愕。

  实际上,如果秉昆不在身边,郑娟自己面对任何不幸之事,必定是坚强而有主见的;秉昆一在身边,她往往脆弱得一塌糊涂。这与她长期以来对秉昆的依赖有关,也与她天生的某种基因有关。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一对男女的女儿,谁又能说清楚她究竟随的是什么人的根呢?周秉昆做了丈夫后,在郑娟面前总是能扛耐压,一旦离开她多日或她离开了他多日,单独遇到不好的事也变得不知如何是好,失魂落魄。周秉昆刚成为丈夫时并不那样,共同生活久了以后渐渐就这样了。在监狱里被关了十二年后,他更是这样。如果不是郑娟探监探得勤,估计他入狱几年就崩溃了。他俩的结合不是1+1=2式的结合,而是2-1<1的结合。只要在一起,就有力量;但只要分开,各自原先的精神能量都反而弱了。

  他们都使对方热爱生活和人生,也都因为太依恋对方而消耗掉了一些自我。

  在周家的小院里,周玥还是有些耿耿于怀,又对表弟周聪发表意见:“十万美元是个什么概念,你妈不明白你也不清楚?看你家住的这是什么破房子,你也要住在这种破房子里娶媳妇?哪个女的肯?你以为如今的女孩子还像当年你妈那样?就算有哪个姑娘肯往你家这破房子里嫁,你忍心周家第四代在这种破房子里出生吗?哎,你后悔不后悔啊你?!”

  周聪当然对母亲的决定感到懊丧。在美国,他当时特别能理解母亲,但一乘上归国的飞机就开始懊丧,离家越近懊丧越强烈。走回光字片时,他懊丧得都不愿往前走。进入家门,他心中除了懊丧和痛心,再就没有别的情绪了。去了一次美国,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省会城市的人变得可笑极了。不是城市或农村的问题,生活在光字片的周家老屋,他觉得自己如同生活在非洲农村,或非洲地区的难民营。

  周聪并不因自己头脑中所产生的强烈对比而自责,却为自己由于母亲拒绝了十万美元补偿所产生的懊丧而感到可耻。这都无助于减少他心中的懊丧和痛心,只是他绝对不愿被爸妈看出来。

  听完表姐的话,他狠狠地小声说:“如果你敢当着我爸妈的面说这类话,看我不大嘴巴子抽你!”

  实际上,蔡晓光在周秉昆家接连拍了几天戏后,替周秉昆将房子里边也抹了抹,用白灰刷了刷。周秉昆已不好再求朋友们帮忙,他完全没那份心思。蔡晓光认为,自己不张罗,那可怎么办呢?谁叫自己是姐夫呢?秉昆接到周聪发回来的电报,在他们到家之前,强打精神大致收拾了一下,周家的老屋总算有了点儿家的样子。

  蔡晓光示意周蓉跟他到小屋里去,既没想做什么,也没想说什么。在机场,一见到周蓉,他心里就涌起了想要立刻与她亲热到一处的巨大冲动。当着郑娟和周玥、周聪的面,他不能不克制着。他甚至都没与她拥抱一下,倒是与郑娟和周玥、周聪都拥抱过了。他只是从她手中接过旅行包时,趁机使劲攥儿了攥她的手,她也回了他深情的一瞥,让他更加急切。周蓉刚一进小屋,蔡晓光便将她拽至墙角,接着紧紧抱住了她。她从他双臂中抽出一只手,朝门外指了指。门已不存在了,因为早就歪斜得无法关上,被晓光卸下来放到小院里去了。他替秉昆买了块花布当门帘,用钩吊在门边。

  “别动。”蔡晓光一手将周蓉拽在墙角,另一只手放下了门帘。

  周蓉低声说:“你真没样儿。”

  蔡晓光也低声说:“我不管。你弟弟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他才几天没见郑娟?我都十二年多没见着你了。”说罢,他又将周蓉紧紧抱住,渴汉子低头凑水龙头似的,迫不及待地便要吻她。

  周蓉一边左闪右避躲着,一边小声说:“我一路上只漱了两次口。”

  “不管!”

  蔡晓光又说出同样的话来,终于将自己的嘴对准了周蓉的嘴,吸没水的龙头似的狠嘬狠吮,似乎要将周蓉的五脏六腑吸出来。

  这时,周玥在大屋里叫道:“都不饿呀?还不快弄点儿吃的啊?”

  周秉昆双手捧着郑娟的脸,这才说:“不哭了啊。你陪陪大家,我做饭。”

  他轻轻推开郑娟时,周蓉从小屋里出来了,脸红红的,喘了一大口气。她被晓光吻得有点儿缺氧,头晕目眩。

  蔡晓光在小屋里火冒三丈:“周玥,你嚷嚷什么,晚吃一会儿饭就会饿死你了?”

  周玥猜到了他为什么生气,没敢再吭声。

  饭菜是现成的,秉昆己做好了,一部分热在锅里。郑娟一回来,他变了个人似的,不许别人插手,很是麻利,片刻就将饭菜一一端上桌。

  除了周秉义、郝冬梅和周楠,十二年后,周家的第二代人和第三代人,终于在一起吃了顿便饭。秉昆两口子吃得很少,周蓉也不过象征性地吃了点儿。周玥和周聪早就饿了,各自埋头吃了挺多。蔡晓光基本上没吃什么,他眼里不见饭菜,只有周蓉,想要暴食一顿的也仅是周蓉的身体。周家唯一的二茬女婿,实际上对周楠的死不曾真的悲痛。他悲痛不起来,但自己的表现应该比以往更让周家人满意一些,这是他对自己一再的提醒。

  饭桌上气氛沉闷,大家话都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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