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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一


  男人们就强烈要求其继续表演,“农家乐”的男主人说没有那么多馒头,问包子、糖三角行不行?

  男人们便都替那女人说:“行!行!”

  那女人也说没问题,于是用蒸屉端上来了一屉馒头、包子、糖三角。

  其实那女人是在表演戏法中的“大手彩”,特意穿着肥衣服裤子去的,三个陪酒女郎中的一个眼见一个大馒头从她裤筒里掉出来,被她一脚踢到桌子底下。

  闹腾了半天,那女人收了赏钱终于高高兴兴走了,喝“花酒”的压轴节目这才正式开始,三个平均年龄不超过二十四五岁的农村姑娘“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经历开始了。

  东北各地原本并无什么喝“花酒”的邪事。究竟如何兴起的,具体是从哪里传来的,没一个东北人说得清楚。其规则是男人们与陪酒女郎行酒令,若他们输了,自罚啤酒一杯、白酒一盅。若女郎们输了,不但要自罚自饮,还要由男人们解其一颗衣扣。衣扣全解开了,上衣脱下,再罚则去掉胸罩了。女郎们是身着统一“工作服”的,夏季的“工作服”是素花短袖小衫搭配黑色的肥腿绸裤。她们的小衫只有三颗扣子,胸罩也只有三对横钩,为的是让服务对象树立成功的信心,而成功当然是指顾客大获全胜,去掉了她们的胸罩,使她们上身赤裸了。这也算是相当人性化的体现,起码对某些男人的人性予以很贴心的体恤。如果他们都已酩酊大醉,而她们连小衫还没被脱掉,那岂不是太扫兴了?她们是经过筛选才有了那么一份工作,筛选条件第一是形象要好,第二是天生有些酒量,还要经过培训,教授杯来盏往之际机灵俏皮的语言应酬能力,对各种酒令烂熟于心、倒背如流、反应敏捷的专业水准,以及眼疾手快以水代酒的高超自保技巧。为了不使服务对象输得索然无趣,她们也必须相机行事成心输几次以照顾男人们的情绪。

  听说是领导干部们要聚在一起放松一下,公司派出了很优秀的三名“女郎”——公司称自己的业务员是“女郎”。

  他们尚未酩酊大醉,但大都已喝得很多,也就没点儿斯文,人人耍赖,任性胡闹起来了,情形便一步步失控终至不成体统。当三名女郎几乎被强行扒光了上身时,激起了“农家乐”的老板路见不平一声吼的男人血性,结果,他就与领导干部们吵了起来。他们中一些人参与争吵,同仇敌忾,另一些人则继续对三名哭哭啼啼的女郎肆无忌惮地搂搂抱抱,似乎还理直气壮,预先付了那份服务费,没享受到让自己们满意的服务那还行!

  老板娘一见乱到了那种地步,怕更难收场,就消悄溜走了。片刻过后,一些手持棍棒的农家汉子赶来了。在一片喊打声中,醉得不成样子的男人们才相互搀扶着逃进几辆车中,绝尘而去。

  宋秘书本想将那封信压下了的,但老天有眼,该当出事。周秉义的司机多了几句话,告诉他曾有位姑娘在市委门口坐了大半天,说自己并不指望能见到周书记,只想知道自己写给周书记的一封信他收到没收到。

  周秉义问小宋,这才看到了那封信。信中有几行字是:“尽管强奸并没发生,但我们三个同行姐妹都觉得在精神上已被强奸了。幸亏当时人多,如果人少,可能肉体上的强奸也不能幸免……”

  周秉义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勃然大怒。小宋从没见他发过那么大的脾气吓坏了,战战兢兢地解释绝非想压下那封信不给他看,而是自己也刚刚看到。

  二〇〇一年,无论南方还是北方,大城市还是小城镇,邪性现象层出不穷。“钱”“性”二字,搅得淫秽之风盛行,周秉义当书记那个城市也不例外。

  周秉义对此却不甚了了,或许可以说在此点上他很不接地气。当市委书记几年,除了必须出面陪餐,他从不出外赴宴,几乎顿顿在市委机关的食堂吃饭。他的特殊化无非就是在单间里,不必排队。到县区视察时,能赶回市委吃饭则尽量赶回去吃,实在赶不回去也只在县区机关食堂吃。想请他光临什么饭店或酒家吃一顿,绝不可能达到目的,而且会惹他生气。严重胃病是他的一个硬理由,实际上,他对所谓“口福”从来不大认同,对男女“吃货”,一向没有好印象,敬而远之。有时候,他对某人印象不错,后来知道对方是个“吃货”,也就渐渐拉开距离了。他差不多滴酒不沾,这一点倒是像极了父亲周志刚,父亲就是个终生没沾过几次酒的人。有酒瘾的男人们所鼓吹的那种酒桌上的气氛,恰恰是他最讨厌的。如果一名干部既是“吃货”又嗜酒成性,那么获得提拔或委以重任的机会就没了,不管别人说那名干部多么有能力有水平。十几年间,他所提拔的干部,除了能力和水平,个个是对吃喝二字反应淡漠的人。

  有班子里的领导对此心存异议,曾在会上说:“周总理也是豪饮之人。”

  他反唇相讥:“你的意思不会是说周总理也嗜酒成性吧?”

  对方据理力争:“许多文艺家都与酒有终生情缘。”

  他针锋相对:“那就去当文艺家,不要当领导干部。”

  包括发自内心尊敬他的人在内,谈到吃喝二字,都曾无奈地苦笑不已,“周书记哪点都好,就是这一点,太僵化了。”

  他听到后,也曾自嘲苦笑道:“就是那一点,我要坚待一下,看能不能让本市的官场风清气正一个时期——在我当市委书记期间。”

  周秉义知道本市也有几条灯红酒绿的街区,也有几处纸醉金迷的地方,也经常有领导干部出入那些场所。他微服私访过,没见到熟面孔,以后便不再去了。

  老百姓将那几条街叫“腐败街”——这个情况他也掌握,却从未产生整治一下的念头,因为那几条街那些场所是继续热闹着抑或冷清了,关乎本市的税收,甚至还关系到本市“开放”的程度。个别领导干部对那几条街那些场所无限热爱,他只能采取睁只眼闭只眼佯装不知的态度。

  在一次处级以上干部会上,他借着谈税收的话题,隔山放炮说:“有人说腐败是发展经济的润滑剂,公款吃喝拉动了GDP,这种观点我坚决反对,你把一千元公款吃掉了喝掉了,税务部门通过你一顿吃喝仅收回了区区一百几十元税款,你为GDP的增长起了多大作用?这不纯属狗屁理论吗?当人民公仆的领导干部都是二百五啊?”

  谁都听出了他话中有话,指斥的是什么现象,那一年全市的公款吃喝报销额有所下降。

  周秉义勃然大怒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能强忍社会上的某些低级趣味现象,却实难容忍表现在干部身上的低级趣味行径。他认为那些在“农家乐”放浪形骸的人,不良表现已远远超过了低级趣味的底线。

  他叫来了组织部门负责干部思想作风教育的同志。他没请对方坐下,因为他怒不可遏,不想坐下。

  组织部门的人早已知道了那件事,不安地说:“书记,您也别太生气,我及时向有关部门打过招呼了,本市的报上绝不会出现一行字的报道。”

  他问:“谁授命你那么做的?”

  对方回答:“我觉得那肯定也是您的想法。”

  “你为什么觉得我肯定会和你想到一块儿去呢?”

  “难道您有另外的想法?我初步了解过,正好现在向您汇报一下。其实,他们的思想表现都不错,只不过作风上……”

  “等一下,你认为思想表现是一回事,作风表现是另一回事吗?”

  “那倒也不是。当然不完全是那样。‘酒文化公司’已替我们安抚了那三名女郎,事情很快就会像一阵风似的过去。”

  “‘酒文化公司’?美酒的酒?”

  “对。当初还真叫过‘美酒文化公司’的,有文化学者认为加一个‘美’字反而俗,就把‘美’字去掉了。那家公司的宗旨是弘扬中国悠久的酒文化,喝‘花酒’也是酒文化之一种,据说汉代就时兴过,目前在亚洲一些国家仍时兴着,对促进旅游业功不可没。放眼世界,欧洲许多国家也有同样的酒文化现象,古罗马古希腊的文化史上都有记载。我们同志那天晚上喝高了一点儿,他们并不是公款消费,是由一位私企老板埋单的,属于正常消费,所以……”

  “别吞吞吐吐,把你的看法说出来。”

  “所以您也不必小题大做。您都快离开本市了,让我们来善后处理吧。”

  “你们打算如何处理呢?”

  “冷一冷,研究研究,看情况再说吧。”

  “明白了,你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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