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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〇


  一位风姿绰约的妙龄女郎进门后,见他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汗毛浓密黑粗的两条裸腿高高跷起,悬空的那只脚挑着拖鞋晃来晃去,面试似的从上到下反复打量着人家。

  女郎笑盈盈地说:“老板,咱们得谈好价。我们一向先收钱,后服务。”

  他认真地说:“三万。一口价,少一分都不行。带那么多钱了吗?”

  女郎愣了半天,懵懵懂懂地问:“老板有没有搞错啊?咱俩到底该谁给谁钱啊?”

  他冷冷地说:“是你搞错了吧,小姐?我是导演,艺术家!哪个女的随便就配跟我上床吗?当然得你给我钱!我今天心情好,三万是打折价!”

  女郎那张粉脸红了,接着白了,青了。

  他又说:“估计你没带那么多钱,给你个全乎脸,再打几折,两万吧,谁叫我今天心情好呢!”

  女郎转身便逃,仓皇之下撞到了门。

  待门关上,小刘从卫生间出来,笑得扑倒在床。

  蔡晓光也不动身,吸着烟,叹道:“身材好,容貌好,外形条件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不难找到份工作啊,为什么非走这条道呢?如果是在其他场合见到了她,我真想拍戏时用用她,给她一次日后可能成为演员的机会……”

  后来这事从小刘口中传开了,越传越广,他的知名度又多了一层“另类”色彩。惯于拈花惹草的男人都感到自愧弗如,君子型的男人觉得他“君子好色,好而有格”,对他的一些绯闻反而更宽容了。有些女人对他更产生了极大好奇,求人介绍要与他认识,企图试试自己的“色”在他眼中够格不够格。当然,那些女人都非草根阶层的女性,后者不可能对他那样一个男人产生什么好奇心。对他好奇的女人,都是本市一些生活优裕、没有什么经济负担的女性。她们与正在集体经受阵痛的下岗工人不同,她们追求现代和前卫。她们中喜欢冒险的人,甚至密探似的跟踪过他,在不被发觉的前提下尽可能近距离地观察他,收集资料研究。那些日子,他桃花运“稠”,一些女性视他为“金龟婿”意中人,车轮战般骚扰,甚至其中还有精神病患者,他只好让“死党”们左抵右挡。一个既能吸金又有艺名的当红导演,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思想成熟且不乏情色定力的单身中年男士,成为“现代派”老少女性们“围猎”的目标,实在不足为奇。

  当时《廊桥遗梦》刚从美国翻译进来,十几万字的小说风靡大江南北,让许多生活优越起来的文艺女性陷于“廊桥式幻想”——想象自己是中国的弗朗西丝卡,而蔡晓光是一位本市的罗伯特·金凯。他身上有着法国雅皮士、英国绅士与中国“袍哥”相混合的一种男人风格,而且比老美的罗伯特善于吸金。总而言之,他的名字令她们着迷。

  那些日子,蔡晓光的色欲表现相当不错,简直说得上卓越。他并没飘飘然起来,并没忘乎所以来者不拒顺势而上。他表现得很有定力,很有自知之明。他谦虚又冷静地说:“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不过是地上的一条虫’,有幸沾了主旋律的光。”

  关于“虫”的话,出自雨果的小说《悲惨世界》米里哀主教那仁者之口。由现实生活中的一位“绝导”口中说出,他的“死党”们皆闻之肃然。他都是“蔡绝主”了,还自视为一条虫,他们当然更是更渺小低等的虫而已了!于是一个时期内,他们人人自称“一条虫”,有人甚至将“我是一条虫”五个字赫然印到了名片上。

  但是,“虫子”太多了,肯定也使工作受到负面影响。

  也有这种情况,“蔡绝主”向人郑重介绍自己的主创人员时,他们却一个个一本正经地说:

  “不敢当,我不过是地上的一条虫。”

  “我也是一条虫。”

  “那我更是了。”

  “我现在还是一条丑陋的毛毛虫,争取能变成美丽的蝴蝶。”

  如果都是泛泛而谈,客气几句,那还罢了,别人也就只当他们开玩笑,觉得他们都挺幽默可爱。问题是,他们都说得极虔诚,一边谦恭地与人握手,一边虔诚之至地那么说,搞得别人一头雾水,认为他们行为古怪,难以理解。

  有一次,某领导探班,与他们一一亲切握手时,他们也纷纷那么说。领导听第一句时没太在意,只是笑了笑;听第二句时,表情困惑了;听第三句时,脸红了,居然也说:“我也是一条虫,为人民服务的虫,益虫。大家都是虫,彼此彼此,都是都是。”

  陪同介绍的蔡晓光也脸红了,向剧组中还没那么说的人使眼色,希望能制止。那几个人却误解了他意思,说得更带劲儿。

  领导告别时,单独问蔡晓光;“你那些同事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啊?”

  蔡晓光说:“没有啊,他们对领导的关怀很感激。”

  领导疑惑地问:“那他们与我握手时为什么说那种话?”

  蔡晓光赶忙解释:“也许是因为我经常敲打他们,提醒他们始终要低调做人,夹紧尾巴做人,戒骄戒躁,有了点儿成绩千万别张狂,别自傲。我同样经常用‘我是一条虫’来敲打自己的。”

  他用领导爱听的话遮掩过去了。

  领导想了想,只好说:“你们能那样,很好。‘我是一条虫’,这话也很好,很形象,只有你们搞艺术的人才能想得出来。”

  不久,高坐主席台上的那位领导也对台下众多基层干部说:“同志们,我只不过是一条虫,即使做出了点儿政绩,也只不过是一条为人民服务的益虫应该做的,好比蚯蚓……”

  结果,“我是一条虫”在基层干部中一时成了时髦的说法,又不久,成了知识分子喜欢的说法。大学的讲台上,经常能听到教授们说自己是一条虫。甚至,小学生的作文中还出现了“我是一条虫”这样的题目。

  蔡晓光专门召集同事开了一次会。他说:“也许咱们开了一个不好的头……”

  老摄影说:“我认为不是咱们开了一个不好的头,是领导。咱们加一块儿的影响也没有领导一个人的影响大,领导就不该在基层干部会上那么说。”

  蔡晓光说:“以前,我从没听到任何一位领导说自己是一条虫。大小是领导,就不会再认为自己是一条虫了。总之,是咱们不小心让领导学了一句不该学不该公开说的话。领导都是龙,大龙小龙的区别而已。现在许多人都说自己是条虫,咱们以后就不说了吧。咱们是条虫,心里有数就行,没必要像给自己做广告似的,见了陌生人就那么声明。”

  后来,他们果然就都不说“我是一条虫”了。

  再后来,市里发生了一次重大火灾,街谈巷议了挺长时间。群众注意力都转移了,“我是一条虫”的说法才渐渐从人们的意识中淡去。

  他们大多数人没读过小说《悲惨世界》,也不知道什么米里哀主教。他们认为,“我是一条虫”这句挺有禅味的话是蔡晓光对自己的看法,认为他是一个活得明白到家了的人。这使他的好口碑又上升了,也使某些女性对他的幻想越发不可收拾。那一段时间,“蔡绝主”虽能定力强大地保持方寸不乱,却毕竟不堪色扰。电视剧甫一杀青,他便到乡下躲避桃花运的包抄围剿。那些日子里将他成功拿下的,便是市立二院的“护士长同志”。

  “蔡绝主”患了严重颈椎病,致使全身哪儿都痛,每天坐也不舒服站也不舒服躺也不舒服。他首先想到能为自己去除病痛的人是郑光明,就是郑娟那出了家的弟弟萤心和尚。萤心是周秉昆的妻弟,他是周秉昆的姐夫,当然他与萤心也是亲戚关系,他认为萤心肯定会带着特殊感情为他去病。而且,一闲下来,他也有愿望向萤心请教佛教知识。几名“死党”陪他去了北普陀寺,但见萤心的按摩房外排了许多人,多是底层百姓。不收费,有耐心,有爱心,手法高明,并且与佛相近,前往的人自然纷至沓来,络绎不绝。有的病人甚至远道而来,被亲人搀扶着,或坐在手推车上。

  助理小刘说:“我去告诉他你来了,咱们加个塞儿吧。”

  蔡晓光说:“不可,别打扰他了,咱们也别与老百姓争这份佛家的福祉了。”

  他也出家人般双手合十,朝那按摩房拜了三拜,连称善哉善哉。

  之后,他就与同事们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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