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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二


  周秉昆赶紧制止道:“别在这种地方说我姐了,以后再说。”

  蔡晓光说,他是听到周秉昆那一声吼叫,心里不安才过来看看的。

  周聪一边往外推他,一边说:“姑父,你接着去洗你的吧,我爸吼那么一嗓子是因为泡得舒服。”

  蔡晓光在门外拨开门帘探进脑袋,又说:“舒服事还在后边呢,你们父子俩别泡起来没完没了,该洗快洗,该冲快冲,过会儿我还要带你们去按摩!”

  周聪见父亲心情好了,哄着说:“爸,我为你搓搓背!”

  周秉昆说:“我在里边比外边洗得还勤,每个星期洗一次,不愿洗都不行,怕有人得了皮肤病互相传染。爸身上不脏,免了吧。”

  周聪说:“那我也想为爸搓搓,给我个表现机会呗。”

  周秉昆笑道:“行,就给我儿子一个表现机会。”

  于是,周秉昆趴在床上,任儿子为他搓起背来。

  父子间十二年的分隔终于彻底消失了,都打开了话匣子。

  周秉昆问儿子喜欢不喜欢当记者,工作顺利不顺利?

  周聪诚实地说,原本是不喜欢的,四年专业白学了,起初难免排斥。转而一想,伯父安排他当记者可谓用心良苦。国企普遍不稳定,私企又没几家走上正轨,十之七八的私企老板发财心切,缺乏长远眼光,今天干这个,明天干那个,规规矩矩发展的不多。记者属于事业编制,稳定性仅次于公务员。想明白了,也就没有排斥心理了。他说,正如自己所料,对他的负面议论也是有过的,也想开了。自己确实是伯父运用了关系,从后门塞入报社的嘛,事实如此,凭什么不许别人背后议论呢?再说也没法堵上别人的嘴啊!

  他曾经找姑父蔡晓光,让姑父指导他怎么当一名好记者。姑父指导了他一阵子,带他去见了白笑川。周秉昆入狱后,“和顺楼”开不下去了,转租给个体经营。《大众说唱》也停刊了,树倒猢狲散,韩文琪当县长去了,其他一干人等各奔东西,大多不知去向。白笑川正式退休了,赋闲在家,经常感觉闷得慌,倒也欢迎周聪登门向他请教记者工作方面的问题。周聪说他发的几篇大稿,或是白笑川出的题,或是经姑父蔡晓光逐字逐句改过。最终能顺利见报见刊,也是仰仗白笑川伯伯和蔡晓光姑父的推荐。几篇大稿发表后,受到了业界好评,其中一篇还获得了省委书记批示,关于他的种种负面议论也就慢慢销声匿迹了。

  周秉昆问:“你开始热爱自己的记者工作了?”

  周聪说:“谈不上热爱,甚至也谈不上喜欢。我作为记者觉得应该采访报道的事或现象,往往三令五申不许触碰,写了也白写。有时上边交代下来的报道任务,一经深入采访,发现上边需要的口径与事实根本不相符,那也得按照领导的意图硬写,发表了往往还挨老百姓的骂。那种时候真不想干了,可不干了又去干什么呢?毕竟是相当稳定的职业啊。我就自己劝自己,每一种职业都有令人烦恼的方面,不可以太理想化了。爸,我这么劝自己对吗?”

  周秉昆说:“对,怎么不对呢?我当年是杂志编辑时,也经常产生你那种烦恼,也是经常像你那样劝自己的。你一旦把饭碗丢了,我再难以找到工作,咱们一家只靠你妈那点儿工资的话,日子就没法往前过了。民以食为天,悠悠万事,饭碗的问题最大嘛。”

  周聪说:“我虽然并不热爱手头的工作,却要求自己绝对能够胜任。我早已开始感激大伯当初的良苦用心了。“

  周秉昆说:“儿子,我可从没沾过你大伯什么光,你却在关键时刻沾上了。你有这么个大伯是幸运的。”

  周聪说:“我有这么一个姑父也是幸运的。咱家的事,姑父总是当成他自己的事似的,可上心了。”

  周秉昆说:“是啊,爸有他这么一个姐夫也是幸运的。不论对于你姑还是对于咱们周家,他都是一个应该感激的人。”

  门帘被从外挑起,蔡晓光忽然又进门了,他拍手喊道:“爱听,太爱听了。你们父子俩的话,本人听了很受用。我做得还很不够,今后会再接再厉的。”

  周秉昆说:“儿子,幸亏咱俩没在背后数落他,要不全被他听去了。”

  蔡晓光哈哈大笑。他已穿上了洗浴中心的短裤短衫,从衣柜里取出两套,逼着秉昆父子冲冲身子快穿上,带他俩去做按摩。

  周秉昆说饿了,不按摩了。

  蔡晓光说,还是享受享受吧,就算陪他。他说自己好久没按摩了,浑身僵得很,好像每处关节都锈一块儿了。

  见他一副恳求的模样,周秉昆只得对儿子说:“那咱俩就服从你姑父吧。”

  父子二人冲了冲身子,也都换上了短衫短裤。跟着蔡晓光走在走廊里时,周秉昆忽又问了一句:“男的还是女的啊?”

  蔡晓光站住了,责怪他道:“你开什么玩笑?在这种地方男人为男人按摩?那这里还是高级地方吗?当然是女性为咱们按摩!”他压低声音又说,“按摩师可都是清一色的俄罗斯妙龄女郎,专门从那边挑选过来的,在咱们这边接受过培训。个个手法一流,中国话也都说得不错,总之是神仙般的享受了。”

  周聪说:“爸,那我可不去了。”

  周秉昆也说:“我当是盲人按摩,那我和儿子都不去了。”

  父子二人便返身往回走,晓光跟回去说了半天,也没说服他俩,也只有怏怏作罢。

  三人离开洗浴中心,按周秉昆的要求,去一家小饭馆吃饭。周秉昆穿上了一套蔡晓光为他买的休闲装,看上去像是一位体育教练。

  蔡晓光奇怪地问周秉昆:“你怎么会身体更好了似的?”

  周秉昆说:“十二年里,想不早睡早起是不行,想不按时吃饭也不行,想逃避劳动更不行,想看到听到什么刺激人欲望的事根本没门。经常是白天干活一累,晚上倒头就睡着了。除了不念经,基本上过的是少林寺武僧的生活。没被批准,休想过一天违背时间规律的日子,我自己也觉得身体反而比以前强壮了。”

  周聪问蔡晓光:“姑父,一边是工人大批下岗、失业,被迫买断工龄,一边是新兴的资产阶级异军突起,营造了一处处恣意享乐、灯红酒绿,如果我写一篇通讯,定个题目《一名记者心中的忧患》,你觉得有必要吗?”

  蔡晓光愣了愣,耸耸肩推辞道:“太深了。我说不好,问你爸。”

  周秉昆抚了儿子后脑勺一下,不动声色地说:“儿子,中国该忧患的事很多,许多事轮不到咱们忧患,咱们老百姓也没那资格忧患。理智点儿,别干傻事,等你有资格时再忧患那些吧。”

  周聪说:“其实我知道写了也等于白写,只不过聊聊而已。”

  蔡晓光说:“记住,对别人聊也别聊,没好处。”

  周秉昆问:“记住你姑父的话了?”

  周聪点点头。

  饭菜上桌后,周聪不再说话,默默吃着。周秉昆却还有些事要问姐夫,蔡晓光则有问必答。

  姐夫蔡晓光的说法是,周秉昆之所以在狱中受到关照,不是别人起了什么作用。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亲友,想起作用那也起不到,真正发挥作用的关键人物,其实是郝冬梅的妈妈。周秉昆被减刑三年,提前释放,也是郝冬梅妈妈临终前的一番话起了作用。

  “我嫂子她妈去世了?”

  “是啊,去世快一个月了。”

  “可我嫂子最后一次看我时,只字未提啊。”

  “她只不过不愿让你难过呗。”

  “她也没戴黑纱。”

  “她到现在还戴着黑纱呢,肯定是见你之前取下了,她是个多么心细的人啊!”

  蔡晓光说,老太太临终前几天,料到自己不久于世。省市领导探望她时,她对他们说了这么一番话:“我和我丈夫,我们不敢自认为对党和人民有什么功劳,但苦劳总还是多少有点儿的吧?”

  省市领导纷纷点头,都说肯定是有的,功劳苦劳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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