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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〇


  司机说:“我是焊工。您来当书记了,司机不够,我在部队给首长开过车,所以刚把我调到车队。”

  秉义说:“也没人告诉过我。我那儿缺的就是焊切工,给你三天准备时间,三天后到我们那儿去,向我报到。”

  司机说:“我是焊工,不是焊切工。”

  秉义说:“别蒙我,焊切同工种,能焊就能切。”

  司机嘟哝:“瞧我这倒霉劲儿!”

  秉义说:“有什么倒霉的?你这也算是我钦点的人嘛!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是你的荣幸。”

  秉昆见哥哥在车上一直用拳顶着胃部,担忧地问:“你胃没事吧?”

  秉义说:“大事不会有,也就是偶尔痛一阵。秉昆,楠楠和玥玥的问题,你嫂子告诉我了。我要批评你,你搞复杂了。那件事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你的处理太不得当了!社会上复杂的事很多,有些事注定会反映在家庭里。社会各阶层之间的矛盾,今后一个时期肯定会加大。咱们周家的三个儿女之间,既是手足,也有不同阶层之间的关系特征。我和你嫂子是调和主义者,周蓉有自由知识分子倾向,希望你那种草根阶层的脾气收敛收敛,不要把阶级斗争那一套言行带进亲人关系中。”

  秉昆心中怏怏不乐,但他看到哥哥正胃痛,不忍争辩,默默听着而已。

  周秉义站在列车车厢门口,仍不断叮嘱:“必须把你和楠楠、玥玥的关系恢复好,也必须向你姐主动认错。如果你不好意思,让你嫂子传话给她们。有那么一个好嫂子是你的福气,干吗不利用她的调和能力?”

  站台上已经响起了哨声。

  “行行行,我听你的!”秉昆边说边把哥哥推上了列车。

  秉昆走出车站,见哥哥的司机在等他。

  司机说:“去哪儿?我送你。”

  他说:“谢了,不用。”

  司机说:“坐吧。没听你哥说啊,你也就能沾他这么一次光了。”

  他说:“我更愿意走走。”

  他是真想走走。

  回“和顺楼”的路上,他内心里一直在顶撞哥哥:周秉义啊周秉义,你别以为,爸不在了你就是个爸了!你跟我扯那些不着边际的大道理,对我一点儿实际帮助都没有!你要真是个关心我的好哥哥,为什么不主动帮我找份稳定的工作呢?我自己没那出息当官,当一名普通的公安人员还当不好吗?阿猫阿狗都穿上警服了,我哪点儿比他们差呢?如果我也穿上警服,纵使那骆士宾吃了熊心豹子胆,谅他也不敢和我争儿子啊!

  秉昆这么想是有原因的。去年,公安系统一下子扩招二百多人,多少有点儿后门的父母都想趁机把工作不称心不稳定的儿女往公安部门塞。当时如果谁说自己有那种门路——只要谁被认为有那种门路,认识的不认识的相求者都会像苍蝇闻到肉腥味儿似的,嗡嗡嗡地围着他转。连龚维则都上赶着找到了他,替他着急:“秉昆,你怎么还按兵不动啊?快让你哥为你使把劲儿呀!一下子扩招那么多人,这种事以后难有了啊!无论你哥还是他岳母,谁把你往后门口推一下你都会穿上警服呀!龚宾如果是正常人,我都不会错过这次机会。你是龚宾的好朋友,所以我才替你着急。快跟你哥说,只要他在上边找对了人,表个态,我这所长也会托住你!”

  他也不是没跟他哥说过,说过多次的。只不过没把话说明,但意思他哥肯定是听明白了的。

  有一次,他还是当着嫂子冬梅的面说的。嫂子都说:“秉昆,我明白你的想法,我替你求求我妈,啊?”

  不料,哥哥秉义却说:“坚决反对!你那么做岂不是助长了不正之风?秉昆,你觉得你嫂子利用母亲的声望让你达到个人目的,对老人家是道德的吗?”

  秉昆心里当时气得呀简直难以自持,他猛起身往外便走。

  “我和你嫂子都想做清流,希望你这个弟弟体谅我们!”秉义还追加了一句不满的话。

  秉昆出了家门,就不愿再回去见到哥哥。他在外边瞎溜达,后来侧身坐在家门对面别人家的山墙那儿,看到哥哥嫂子离开他家了才回去。他心里愤愤地想:你自己就没利用你老丈母娘?如果不是靠你老丈母娘的影响力,凭你一名文化厅的副巡视员,官场会对你客客气气仿佛谁都对你特友好似的?他还伤心地想,你这个哥哥对我这个弟弟比我对你差远了!

  秉昆这么想是有原因的,哥哥嫂子没有儿女这件事始终是他的心病。他当然知道哥哥嫂子挺喜欢玥玥,但也清楚姐姐就那么一个女儿,才不会心甘情愿地把玥玥拱手相送。他这个弟弟事实上有两个儿子。他的打算是,等自己将聪聪调教成一个好孩子了,再大几岁时,便主动把他过继给哥哥。亲生子过继给哥哥,却宁肯与养子共度此生,他认为自己为哥哥的无私考虑,近乎崇高。

  但是,如果楠楠被骆士宾夺了去,哪怕仅仅是把楠楠的心夺了去,那么他的打算岂不就只能烂于腹中了吗?

  正因为他有此打算,楠楠与玥玥的事才让他暴跳如雷、心神不安。他怎么能让实际上是骆士宾这个王八蛋的儿子,将来成了姐姐独生女的丈夫呢?

  绝对不行!

  这是自己所要面对的复杂问题啊!哥哥却说:“那件事它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周秉义呀周秉义,你怎么一向站着说话不嫌腰痛啊!真是什么阶层说什么话,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也不可能不受阶层意识的影响!

  秉昆与哥哥的隔空“心战”打了一路。回到“和顺楼”后,国庆他姐让他快到办公室去,说董事长和一位客人等他很久了。

  秉昆一进办公室,韩文琪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向他介绍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的客人,说对方已是和顺楼的第一大股东了,占股百分之六十。

  “这下好了,我再也不操心咱们‘和顺楼’的事了,董事长也由他来当了。我得集中精力抢救咱们的刊物,否则刊物要玩完了!”韩文琪一边说一边把秉昆往客人跟前推。

  “快,你们二位握一下手,我的历史使命就算完成了!”

  秉昆对客人说:“您不必站起来。”

  当他的手与客人的手握在一起后,双方都看着对方惊呆了。

  大股东竟是骆士宾!

  尽管十几年没见过了,秉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也一眼就认出了周秉昆。

  韩文琪又说了些什么,秉昆的耳朵是再也听不到了。他像甩开一只兽爪似的猛地甩开骆士宾的手,说得去方便一下,逃也似的离开了。

  骆士宾拉开他那辆桑塔纳的车门时,见周秉昆坐在后座上。

  骆士宾冷下脸问司机:“他怎么在车里?”

  司机说:“他说他是‘和顺楼’的副经理。”

  秉昆说:“咱俩得谈谈。”

  骆士宾问:“你刚才在办公室怎么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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