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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四


  §中部 第十七章

  白笑川告诉秉昆,“和顺楼”这条街的拐角开了一家私人书店——不是报刊亭捎带着卖什么畅销书,而是以卖书为主,兼卖报刊,名曰“崇文书店”。书店很有些新书好书,他自己就买了一本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

  那个街口与秉昆上下班的方向相反。他已经很久没摸书了,为了看看到底有些什么好书,有一天他下班后去了一次。

  书店的门面装修得还可以,简单,古朴。门两边的墙上镶着一块块规格不等的木板,上面以各种字体烫出古今中外名人读书的语录,外国名人的语录下还配有英文,这是既省钱又有想法的一种装修。店内面积一百二三十平方米,高矮书架井然有序,窗子擦得干干净净,窗台摆着几盆花。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店里除了秉昆再无他人。秉昆正走动着,观看着,听到背后有人轻声问:“先生要选哪方面的书?”

  秉昆一转身,顿时惊呆了,站在他面前的居然是当年的瘸子,看来他正是店主。

  瘸子穿一身中式裤褂,黑色布鞋,平头,头发全白了。他蓄着三缕须,半尺多长——那么长的胡须都得蓄上四五年。十几年过去了,他还坐过牢,看上去却没怎么显老,面容仍那么白皙,这让他的胡须看起来像是假的,而头发像成心染白的,给人一种不真实的错位印象。

  瘸子的样子没怎么变,秉昆一眼就认出了他。

  瘸子却并没有立刻认出秉昆,或者,在他的记忆中秉昆这个人早已不存在了。

  瘸子看秉昆有些疑惑,轻声问道:“这位朋友,我们曾经认识不成?”

  秉昆吞吞吐吐地问:“你……什么时候出来的?还记得当年酱油厂那个……”

  “哎呀……是你吗?”他终于认出秉昆是何许人了。

  秉昆说:“对,是我,周……”

  他抢着说:“周秉昆!你当年却不知道我姓甚名谁,现在你可以知道了……”

  他把扇子放在书架上,从兜里掏出名片盒,取出一张名片双手奉上。

  秉昆犹豫一下,接过去,见上面印着“水自流”三字。

  秉昆问:“真名真姓?”

  他说:“绝对真的。”

  “有姓水的?”

  “不多,绝对有。”

  二人聊了几句,一时再无话可说,却分明都有不少话想问、想说。

  水自流试探道:“愿意坐下聊聊吗?”

  秉昆点了一下头。

  书店一角摆了两只高脚凳和一个小茶几,水自流把秉昆引到那里坐下了。茶几后是一大株龟背竹,几片阔叶罩着茶几。

  这时,秉昆特别想吸烟,觉得若不及时吸支烟,心脏就快停止跳动了似的。他掏出烟来,首先礼貌地递向水自流。

  水自流说:“我戒了,彻底戒了。从入狱那天起,再没吸过一支。”

  秉昆又一愣。

  水自流劝道:“能戒你也戒了吧,对身体确实有害无益。我这里都是书,吸烟不安全。也怕不吸烟的人来了,闻到烟味儿转身就走。不过今天对你例外,想吸就吸吧。”

  “就吸一支。”

  秉昆忍不住还是吸着了一支烟。

  水自流说,书店是几个朋友一块儿投资帮他开起来的。他们都是从前尊他为大哥的人,如今都合法经商,做得挺顺,风生水起。他们不指望这个书店挣钱,挣了全是他的,亏了由他们往里贴。只要他想开下去,他们就保证贴得起。

  “怎么偏偏要开书店?”

  “从前的梦想呗。一种情结啊,当年不是不许嘛。”

  “情况呢?”

  “还行吧。刚三个多月,已经赚了点儿,来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估计一年后能把装修的钱挣回来。将来怎样,那就难说了。我也不是为了钱。我单身一人,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只不过活着总得干点儿事,这事对社会有帮助。”

  “你那些朋友真好。”秉昆听了大为羡慕。

  “也谈不上好。不瞒你说,还个个都是污点不少的人,只不过对我比较义气罢了,我当年拿义气换来的。”水自流的话说得淡定坦率。

  “有《大众说唱》吗?”

  “对不起,没进。我这书店的定位比较高,是为大学生和读书人开的。我进书有选择,翻一翻随手就扔的书我不进,何况你们那份刊物现在也不好卖。”

  听一位曾经危害社会的人说那么高蹈的话,秉昆的心里挺受刺激,也很替自己曾付出过大量热忱和心血的刊物感到悲哀。

  他嗫嚅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和那份刊物的关系?”

  水自流微微一笑,低声说:“我知道你的一切,所以今天你不必谈你自己。你只听我说,要完全相信我的话,还要牢记住我的某些叮嘱,行吗?”

  秉昆点了点头。烟己短得烫手,他舍不得地插在了花盆里。水自流从兜里掏出手纸把烟头左包右包地包严后,竟揣进了兜里。

  “我入狱前,除了你,没接触过一个好人。你是个例外,不仅对我是例外,对我们那伙人都是例外。我也要洗心革面做好人了,所以我才要告诉你一些事,叮嘱你一些话,理解吗?”

  秉昆又默默点了一下头。

  “你和郑娟,你们做了夫妻,这可以说是上天的安排,你永远不要后悔。”

  “这话不必你说。”

  “涂志强死得冤枉。当年先逮捕的是他,他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扛着,要么供出另外几个哥们儿,那就会越供越多,最后连我也得栽进去。那也还是得审出个人偿命,结果必然互相撕咬,也许还会多毙一两个。他那人义气,估计想到了这一点,干脆把死罪一个人扛下了。当时他们都喝高了,或者他以为就是自己捅死了人吧。”

  “你怎么能肯定他死得冤枉?”

  “他确实死冤枉了,因为后来有人承认用刀捅了人。”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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