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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一


  “为什么你头脑里明明有那么多看法想法,我哥请你到军工厂做一场报告,你却不给他面子呢?工人们听听你那些看法想法没什么不好啊。”

  “你又幼稚了不是!我那些看法想法,可以跟你讲,可以跟一些人在私下里讲,如果在台上做报告,特别是面对目前日子不好过的工人们讲,往小了说是个事,往大了说就是个事件。我将吃不了兜着走,你哥也将受牵连。你哥是仅从你口中听到了我讲的只言片语,如果他也像你一样听到了我讲更多的话,他肯定也不会让我去讲了。”

  “师父,我怎么觉得,咱们‘和顺楼’越来越像是一处腐败发源地了?”

  “发源地肯定不在咱们这儿,咱们这儿想成为腐败发源地那也成为不了。咱们‘和顺楼’只不过就是第三或第四策源地罢了,连第二都算不上,第二才不会选咱们这种地方。人家到咱们这儿来了,那基本上是该办的事已办得差不多了,在咱们这儿放松放松,从容地吃着、喝着、聊着,再往周到处议议而已。怎么,你有什么不快?”

  “师父,我心里是不快。我不想干了,真的。我为什么要为‘官倒’、腐败分子服务呢?咱俩一块儿回编辑部吧!我想我在编辑部那张办公桌了……”秉昆心里不是滋味儿,差点儿掉下泪来。

  白笑川用烟斗刮了他鼻梁一下,安慰道:“别这样,你搞得我心里难受了。”

  秉昆追问:“那你答应了?”

  白笑川犹豫地说:“秉昆,你如果没把话问到这儿,我还真不想告诉你,怕影响你在这边干着的情绪。咱们那份刊物,怕是注定要不行了。你别瞪着我好不好?你也别不信。不能怪韩社长不重视,也不能怪目前编辑部的人不像咱们三个当初那么有责任感。实际上他们也着急,也努力了。咱们那刊物的好时期过去了,即使再由咱俩和老邵接手干,那也不会梅开二度了。”

  “为什么?”秉昆巴不得师父立刻说出原因,一把从师父手中夺过烟斗,不许他再吸了。

  白笑川却从兜里掏出了半包烟,不紧不慢地吸起一支后,将烟盒朝秉昆一递:“我看你也得来一支了。”

  秉昆急着听原因,干脆吸起师父的烟斗来。刚吸两口,呛咳嗽了。

  白笑川嘴角叼烟,一手轻拍他后背,才说:“是啊,为什么呢?我也总在想这个问题,最近才有点儿想明白了。咱们曲艺吧,它主要是娱乐大众的。娱乐这件事呢,得有好心情。大家心事太重的时候,很难真的娱乐起来。好比动物们,冬天又冷又找不到食物,它们就孤僻,有的还干脆玩冬眠。即使合群的,那群也不怎么活跃了。春天一来,水草充足了,你看吧,食草的撒欢,掠食的精神,胃里一饱,大的小的都喜欢找点儿乐子。为什么地上的动物啊、天上的鸟啊、昆虫啊大多数在春天交配呢?心情好哩!人也是动物哩,尤其如此。那几年咱们那曲艺刊物为什么能办得火?也不是咱们三个有多大能耐,是赶上了一个多数中国人心情特好的时代,不是说那是第二次解放、人民的胜利吗?咱们那刊物是应运而生。今天情况不同,当年的开心劲儿过去,许多老百姓面临新的实际问题——物价上涨,工资虽然也涨了,却涨得跟不上趟。许多工厂生产过剩,工人发不出工资,报销不了医药费。儿女老大不小要结婚了没房子住,想自己盖个小偏屋吧,能盖的地方都盖满了。咱们那刊物叫《大众说唱》,恰恰是面向老百姓的,娱乐他们的。他们都心事重重,完全没有情绪娱乐,就连上帝也办不好咱们那份刊物了!”

  秉昆的嗓子已经能适应烟斗的刺激了。他深吸了一口,眉头紧锁,“那咱俩可该怎么办?”

  白笑川把烟头拧灭在烟灰缸里,夺回烟斗,淡淡地说:“别无他法。为了编辑部那些人能开出工资,为了咱们那些服务员不失业,‘和顺楼’还得经营好啊!”

  秉昆接着发问:“腐败就发生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咱们经常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心知肚明,却还要待以上宾,周到服务,笑脸迎送,且不论咱们自己的感受如何,后人又将怎么评论咱们呢?”

  白笑川呆呆地看了秉昆几秒钟,语重心长地说:“秉昆啊,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就奇怪了,你这种想法是从哪儿来的呢?”

  秉昆不待师父说完,就说道:“你影响的。你和邵敬文一块儿影响的。当年,你俩不是都说过要让后人瞧得起咱们的话吗?”

  “我们那种话你记住它干吗?”白笑川用烟斗敲了一下秉昆的头,“此一时彼一时。咱们算老几?咱们怎么样了,后人根本不会记得。除非咱们这样的庸常之辈做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否则根本不会的!就说咱们三个当年都被关起来了的那件事吧,‘文革’后头一二年还有人记得,到如今有人记得吗?可一些大人物、名人,即使当年只不过说了一句半句不满‘四人帮’的话,你看被记得那个长久、传得那个广泛!你要明白,同样一件正义的事,他们会被记住,咱们会被忘记。对于他们,又成了资本;对于咱们,只不过是一种个人经历而已。反过来也一样,后人才不会拿咱们‘和顺楼’说事,更不会说到咱俩。还是我刚才那句话,咱们这样的人算老几?根本不值得后人说道!所以你一点儿都不要觉得别扭。‘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过后不思量。’这就是你师父的心态,希望也是你的心态。有人在这儿进行‘官倒’、搞腐败、商议权钱交易,咱们又没参与,问心无愧。把他们的钱赚了,一部分发给肖国庆他姐那样的员工,咱们应该感到欣慰。咱们中国不兴给小费,若兴,我带头接。你要是不接我还不依你!”

  师徒俩聊到了很晚,临走时秉昆也没搞明白师父那些话究竟是他的真实想法,还是只不过是些气话。

  这天晚上,由于妻子和两个儿子的行为,周秉昆觉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扇了一耳光,连日来他的不良情绪再也掩饰不住了。

  他让正在写作业的楠楠放下笔,让正在给猫梳理毛的聪聪停下来,立刻把那些藏匿起来的砖再搬出去,原先垫哪儿还垫哪儿。

  两个儿子不情愿地看着母亲。

  郑娟不以为然地说:“爸如果活着,那些砖就都是他眼里的宝。”

  秉昆没好气地说:“但我爸绝不会赞成你带着他的两个孙子干这种事!”

  如果他只这么顶了郑娟一句,也许郑娟会与两个儿子一块儿往外搬砖,尽管他并没命令她。

  但他又说了一句实在不该说的话:“估计你妈才会赞成!”

  此话让郑娟惊呆了。

  楠楠对姥姥是有印象的,也有相当深的感情,他替母亲抗议道:“这件事和我姥姥有什么关系?”

  秉昆话一出口,立刻意识到说得很不应该,正懊悔着,听了楠楠的话顿时冒火,冲楠楠吼道:“你住嘴!”

  楠楠将笔啪地往桌上一拍,生气道:“你贬低我姥姥,我就有权抗议!”

  秉昆也被顶得呆住了。

  聪聪这时大声说:“为往家搬那些砖,我妈的手都弄破了。”

  气头上,秉昆又说了一句实在不着调的话:“活该!”

  郑娟本是坐在楠楠旁边丈夫对面的,此时猛地起身离开大屋走进了小屋。

  秉昆为了平息一下情绪,大口大口吸起烟来。

  两个儿子从没见过父亲对母亲这种态度,不安压倒了不情愿,都默默去做父亲命令他们做的事了。

  哥儿俩忙了半个多小时,弄得衣服上尽是泥,秉昆也不帮,只管坐在那儿吸烟,发呆。

  楠楠大声问:“妈,我明天上学还有换的衣服吗?”

  郑娟也不出小屋,回答:“自己找。”

  楠楠便开始翻箱子,为自己找,也为弟弟找。换上了干净衣服后,谁也不叫爸爸一块儿吃饭,干脆自己先吃上了。

  秉昆将带回来的东西放在桌上说:“可以吃这些。”

  哥儿俩连看都没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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