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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老太太愣了愣,将目光转向女婿,那意思是——你站在哪一边?

  秉义一本正经地说:“搬过来住以前,我要做一个好女婿,不给您丢脸的意识很强。搬过来住以后,做一个好女婿的意识一天比一天淡薄了……”

  “嗯?”老太太的表情有点儿不好看了。

  秉义又说:“现在,另一种意识不但滋生,而且越来越强,那就是做一个好儿子的意识。新意识是不知不觉、完全自发的,快压倒旧意识了。我头脑中的新意识经常提醒我,要自觉地将好女婿的角色转变为好儿子的角色,就像从前是以普通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后来是以更高的党的干部的标准要求自己那样。角色意识一转变,我对冬梅的爱也加深了。以前我对冬梅的爱是单纯的丈夫对妻子的爱,现在又加上了一种哥哥对妹妹的爱。”

  秉义像是在向组织汇报思想变化似的,老太太听到后来,双眼几乎笑成了一条缝。

  冬梅正喝汤,差点儿将那口汤喷在桌上。虽然还是咽下去了,却呛岔气儿了,转身一个劲儿咳嗽。

  秉义佯装奇怪地看她。

  老太太说:“你那是怎么了?”

  冬梅终于止住咳嗽,抚着胸口说:“麻的!”

  老太太也奇怪了:“汤里又没放胡椒,怎么就会把你麻成那样了?”

  冬梅一本正经地说:“喝那口汤之前,吃菜时嚼着了一粒胡椒。”

  秉义说:“妈,她对胡椒反应过敏。”

  老太太说:“我还以为你对秉义的话反应过敏呢!你如今也是知识分子,一些知识分子有坏毛病,听到谁对党说带刺的话就开心,听到谁对党说懂事的话就产生不良反应,你可千万不要学他们。你确实要虚心向秉义学习,我认为秉义说的是真心话。谁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你妈看得出来听得出来。”

  冬梅又顶了一句:“妈,你不代表党。”

  “嗯?”老太太表情又不好看了。

  秉义赶紧说:“在这个家里,妈有资格代表一下党的。”

  冬梅便不拿好眼色瞪他。

  他坚持着:“这一点毋庸置疑。”

  夫妻俩到了楼上后,冬梅一脸严肃地问:“你屡屡对我妈说那些肉麻的话,究竟什么意思?”

  秉义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说:“能有什么不好的意思吗?我一个女婿,跟随妻子住在岳母家。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何况我不是在自己家的屋檐下。如果我闷葫芦似的,长期下去你妈必然对我不满。那么一来,我别扭了,不开心,必然影响咱俩的感情。识时务者为俊杰,审时度势,我只能尽量哄她顺心,争取让她感到由于我这个女婿的存在很开心。我在厅里不顺心的事不少,也需要给自己找点儿乐子,放松一下心情。好比哄一个老小孩,她开心我也开心,那么你也开心了。八小时以外,在家里,咱们都开开心心的,有什么错吗?”

  冬梅听他说完,一言不发就要下楼。

  秉义问:“刚上来,你又下去干什么呀?”

  冬梅说:“我要把你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我妈,免得她蒙在鼓里。”

  秉义急忙扯住她,小声说:“太过了吧?那你不等于出卖我吗?是违背夫妻道德的。”

  冬梅生气地说:“我妈好歹也是位高干,你拿我妈当你的开心果就对了吗?就道德了吗?”

  秉义委屈地说:“那你要我怎么样?我听你的行不?”

  “逗你玩呢!”冬梅扑哧笑了。

  秉义把她拦腰抱起,轻放于床,伏在她身上。

  冬梅说:“你对我妈就只有虚情假意的溜须拍马,没有点儿起码的孝敬吗?”

  秉义说:“错,一半对一半吧。你妈是你妈,这是首先值得我敬重的。你妈曾是出生入死的抗日女战士,这尤其值得我敬重。你妈受迫害时绝不出卖良心做伪证,这也很值得我敬重。你妈离休了仍关心着国事民生,这还值得我敬重。最后一条,我作为她的女婿,是既得利益者。搬到这里来以前,我从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床,从没在家里洗上这么舒服的热水澡,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衣服可以让别人来洗。冲着这些,我必须有感恩之心,否则岂不是忘恩负义吗?至于你妈看问题有时太偏激,认为世上的事非对即错、非黑即白,那也怪不得她。她文化低,读书少,思维定式如此。我认为,你这个女儿同样是既得利益者,也要有感恩之心。她这一生,解放前有过艰苦卓绝的经历,解放后蒙冤受屈,十年牢狱后又失去了丈夫,国家给予她的待遇都是她应得的。倒是你我,于国于民有何贡献呢?我们与她同享如此高级的生活,应该感到惭愧的是我们,而不是她。所以咱俩都应该……”

  “别说了……”冬梅不禁环住他脖子,用深吻堵住他的嘴。

  “爸,我妈嘱咐我捎回来几句话……”秉义对应诺之事一向认真,回到光字片后,对当时还健在的父亲一句句复述了岳母的话。

  周志刚听着听着,皱起了眉。等儿子说完,他冷冷地问:“你说的是哪个妈?”

  秉义一怔,笑道:“我岳母。”

  周志刚说:“那就是冬梅她妈呗。你以后说妈时,要分清楚了你在说谁的妈。岳母她就是丈母娘,在她家你当然应该叫她妈,正如冬梅在咱家她得叫我爸。但你跟我说到你丈母娘,要不说岳母,要不说冬梅她妈,别一口一个‘我妈’‘我妈’的。我数着呢,你一共说了五个‘我妈’,而生你养你的亲妈她在炕上躺着呢,你别把自己的妈和丈母娘搞混了!”

  听了父亲不高兴的话,秉义后背上渗出冷汗,暗自庆幸冬梅有事没一块儿回来。如果回来了,难堪的可就不止他自己了。

  秉义红着脸说:“爸,我记住了。”

  沉吟片刻,他又小心地问:“您对冬梅有意见了?”

  父亲说:“挺好的一个儿媳妇,我对人家有什么意见?我是对你有意见!”

  秉义说:“爸对我还有什么意见,请接着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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