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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第二天上午,宾馆出现了不少记者,无论堵着双方的哪一个,皆一哄而上,七嘴八舌地发问。双方又烦又怕,出门都得先开道缝探出脑袋看看情况。

  记者们也并不是没有人接受采访就写不出新闻,那样人家也就不吃那碗饭了。总归是见到了采访对象,即使不说话,人家仍能用生花妙笔描写怎么见到采访对象的,采访对象的表情神态、肢体语言以及对采访的反应等,无声胜有声,完全可以更好地写出自己所需要的内容。

  很快,不同风格的采访侧记开始出现于当地的大报小报。“只手掩面”“抱头鼠窜”“以咳代答”“厚颜若笑”“闭门不知思过与否,夺路难料去往何方”——如此这般种种词汇以大号黑体字凸显于标题,胜似口诛笔伐。这些年,报社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不敢越雷池半步,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巴望着能捕捉到什么事情大做文章。那事与政治毫不沾边,却与世风有关。领导重视,市民口口相传,很快成为街谈巷议热门话题。

  第三天,各报一改嘻哈面孔,开始认真严肃地一评二评三评,或是大家谈、学者论、中学生看法之类的深入报道。

  既已陷入四面楚歌之境,自然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偏又赶上南方普降大雨,主干铁路被山洪冲垮了几段,无论是秉昆他们还是老者他们,皆买不到返程车票,被困在了宾馆。服务员对他们倒很人性化,干脆不往他们房间送报了……

  秉昆他们灰头土脸回到了A市。聊以自慰的是,毕竟收获了些经济效益。

  庆幸的是,省市媒体对他们在南方丢人现眼的事似乎毫不知情,只字未提。

  做到这一点,他们还要感激韩文琪社长。韩社长关注全国各地重大新闻,身在A市,对南方新闻却尤为关注。秉昆他们的事,韩社长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韩社长找周秉义,认为有关方面必须抢先一步,对本省媒体打招呼,防止本省媒体对自己的曲艺家们落井下石。

  秉义也觉得很有必要打招呼,却为难地说,自己实在爱莫能助。一者,自己只不过是文化厅的副巡视员,属闲职,非一把手,说话没力度。二者,即使自己是一把手,文化厅也管不着宣传口的事。三者,秉昆是自己弟弟,即使有权管宣传口的事,那也不应该过问,显而易见会落下护短的把柄和口实。

  韩社长谙熟官场规矩,他听了秉义的话连说:“理解理解,找你之前,我还真没想太多。”

  秉义说:“作为党的干部,咱们的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不想多点儿不行啊。”

  韩社长说:“是啊,特别你,是党的储备干部,日后将委以重任。你可不能有闪失,小闪失也不行,将来我还得靠你提携呢!此事你别操心了,我来办妥就是。”

  秉义笑道:“你我之间,将来究竟谁提携谁,那可没准。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吧。至于你说的事,就当你没来找过我,我也根本不知道。”

  韩社长保证说:“一言为定!区区小事,我一人摆得平。”

  韩社长也非等闲之辈。人家想向省市哪位领导汇报什么事,敲敲办公室的门是可以推门而入的。何况,这事也确乎小事一桩,无须见多大的领导。

  他让省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接受了他的看法——周秉昆等本省曲艺家在南方被人做局算计,值得家乡人同情。南方媒体那么报道是小题大做、蓄意炒作,是对本省不友善的表现,是要报复本省判刑处理制售盗版录音录像带南方人团伙案。本省曲艺家们的形象一旦在省外受损,本省形象自然受损。本省媒体不能再将那把火引回来,把本省曲艺家放在火上烤!

  那位副部长感谢韩社长的汇报,让办公室工作人员打了几通电话,事情就办妥了。

  实际上,秉昆他们公司是杂志社名下的公司,韩社长是杂志社一把手。如果秉昆他们公司名誉受损,首当其冲的还是杂志社和韩社长。

  秉昆他们回到A市第二天,韩社长亲自宴请他们,席间频频敬酒压惊,好言安抚。白笑川身体不适,没有到场。秉昆猜测,身体不适也许是师父的借口。

  听秉昆汇报了南方之行后,韩社长推心置腹地说:“到目前为止,国内仍是文学类杂志领跑,咱们不是文学类杂志,曲艺杂志的好日子估计到头了。秉昆,你是咱们杂志的创办者之一,咱们杂志发行量的下滑,已经让我寝食难安。公司必须继续办,还要发展,将来恐怕要靠多种经营才能让杂志办下去。杂志如果在我手里停了,我没脸见人。你提的组织歌星演唱队的想法很好,既然目前歌星最受欢迎,为什么不呢?咱们汉民族从前也是能歌善舞的,后来只能唱少数民族的爱情歌曲和外国电影的抒情插曲了,再后来只许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的歌曲。现在,一个允许唱各类歌曲的时代终于来了,青年的歌唱欲望当然会如火山般喷发!这是好现象。秉昆,咱们要抓住机会,歌星们都是摇钱树。我支持你赶快把全省的青年歌手全部签到公司名下。只要唱得好,能吸金,条件要求高点儿无所谓。我给你权力,签!我也给你实际支持,今年管理费不必交了。如果你仍觉得有困难,明年也不必交了。再给你吃颗定心丸,在特殊情况下,杂志社考虑从经济上为你们公司输血。总之,我倚重你和白老师,我就指望你们二位替咱们杂志定江山了!”

  韩社长的话让秉昆大受感动。

  在场的其他三人也都说,有韩社长这么好的领导,真是三生有幸。

  其实,那一两年,本省市一些歌唱得好的青年,纷纷到北京或到南方去了,有些已开始走红。

  秉昆不甘心,又带人到县里去物色。县里倒有不少喜欢唱歌的青年,但离成为歌星还远着呢。秉昆求助于哥哥秉义,从文化厅抄来了省市两级各文艺单位乃至区县文化馆的青年歌唱演员名单,按图索骥。

  这一“索”才知道,十之八九都走了,或通过关系到北京谋发展,或破釜沉舟到南方闯码头。原来唱京剧、评剧、歌剧的,获奖的,不少人都抛弃了专长和荣誉,前仆后继、远走高飞改唱流行歌曲了。省市几位曾被当成宝的男女歌唱家也步年轻人后尘,甚至连副主席之类的身份也辞了。

  周秉义听了弟弟的反馈,良久才说出一句话:“东三省的苦日子逼近了。”

  韩社长听了秉昆的汇报,扼腕叹息:“没料到咱们还是晚了一步。”

  秉昆说:“早了肯定也不行。北京是首都,咱们争不过。北京一给户口,九头牛也拉不回一个想去的人。南方开出的条件,咱们明摆着也满足不了。”

  韩社长愤愤不平地说:“他们原本可都是咱们省里市里的人!”

  秉昆说:“时代不同了,人才流动了呀!”

  “去咱们周边省找找呢?”

  “我打听过了,情况跟咱们省一样。有技能有才艺的人一批接一批地往南方飞,除了省市政府机关单位的铁饭碗,几乎再没什么单位能留住大学生了。一般大学毕业生也进不了那些部门啊!原本捧着国企大厂铁饭碗的工人,估计快捧不稳了……”

  韩社长沉默起来。

  秉昆说:“韩社长,要不你放我走吧。”

  韩社长正欲吸烟,擎着打火机将摁没摁,瞪着他问:“也去南方?”

  秉昆苦笑道:“我还有老婆孩子另外三口呢,一无技能,二无才艺,我去南方能干什么呢?”

  “那你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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