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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部 第十章

  几天后,白笑川他们从南方演出回来了。

  每个人似乎都遭受了精神重创,白笑川也不例外。他那样子如同率徒在外比武,被对手当众摔下了擂台。

  秉昆大惑不解,他问大家挣到了钱没有?

  都说挣到了。

  他问比以往挣得多还是少?

  都说比以往挣得多。

  他问邀请单位接待得如何?

  都说接待得挺周到。

  他问那为什么一个个阴沉着脸呢?

  都不言语了。

  再追问,都垂下头了。

  白笑川说:“你什么也别问了,大家都挺辛苦的,各自回家休息吧,过几天我告诉你原因就是了。”

  熬过了两天漫长的时间,秉昆实在受不了,晚上就跑到师父白笑川家去了。

  白笑川似乎开悟了,情绪不那么低落了。他说:“看来,以后啊,南方咱们是去不得了。”

  “为什么呢?不是挣得比以往多了吗?”秉昆更困惑了。

  白笑川告诉他,什么快板、快书、这个坠子那个梆子啊,在南方吃不开。弟兄们一开始表演,台下观众转眼走了一半,只有相声还能拉回点儿观众来。同去的相声演员在本省有名,在南方根本没有知名度,走了十个人能吸引回来两个人就不错。一般的北方手彩戏法也没多少人爱看,歌星一登台,观众才又回到座位上。歌星们都是俊男靓女,劲歌甜歌,这个风那个雨,总之唱的都是流行情歌,南方的年轻人除了爱听流行歌曲,对传统曲艺都不怎么感兴趣。从北方到南方打工的青年,也不分男女几乎都成了流行歌星的歌迷,甚至比南方青年还迷得厉害。

  “这么说吧,南方与咱们北方太不一样了……”白笑川手握烟斗忘了吸,在秉昆面前踱来踱去,如同向记录员口述什么。

  秉昆说:“我也带咱们人去过啊,除了暖和,与北方也没太大的不同呀。”

  白笑川在他面前站住,纠正说:“你们去的是西南省份,我们这次去的是真正的南方,是改革开放的前沿省份广东哩!从广州到深圳、东莞,满耳朵听到的都是流行歌曲。大街小巷,只要有几家门面,也不论是茶馆、咖啡馆、旅店、饭店或商店,门里门外差不多都摆台播放机。从这头走到那头,想不听都没法,并且也没什么人不爱听。确实好听,怎么会不爱听呢?有年轻人甚至会站在店门前直到听完才走开。一到晚上,更不得了,隔半站路就有手持麦克风在街头唱的,凡有人唱的地方,必有一群人听。唱得好的,听的人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一曲唱罢,报以掌声喝彩。我听着,看着,想着,明白原因了,那些歌,从词到曲,别说年轻人没听过,连我这个五十多岁的人也没听过啊!”

  秉昆头脑里一片空白,如同被定身法定在椅子上了。

  白笑川低声唱了起来: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

  那感觉如此神秘

  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

  而你并不露痕迹

  虽然不言不语

  叫人难忘记

  那是你的眼神

  明亮又美丽

  一曲唱罢,白笑川意犹未尽,接着又唱道: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也真

  我的爱也深

  月亮代表我的心

  白笑川唱了几段港台歌曲,每唱一段,还用粤语复唱一遍。他吃曲艺这碗饭年头很长,语言模仿能力极强,用粤语唱得反而更好。

  白笑川终于坐下了,他饮口茶说:“当然,我并不认为那些歌曲有多么经典。但问题是,大陆从来没有过。歌词可以那么写,歌曲可以谱得那么软绵绵的,歌者可以把歌唱得那么甜,这是我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现在,那样的歌首先从港台登陆南中国了,有甜歌劲歌,还有励志歌。有爱情内容的,还有亲情、友情、乡情内容的。可以这么说,举凡和人的情绪有关的事,那些歌差不多全唱到了。这还是只闻其声,待人家歌星们登台,衣有衣样,人有人样,人家歌星们都有形象设计师。人家歌星们年轻,讲究这一点。人家一出场,还没开口呢,台下的观众就会眼前一亮,看着台上那些人养眼啊!人人都爱享受,但年轻人更爱看年轻人的演唱啊!相比起来,咱们公司旗下的人太老了,平均年龄在四十五六岁吧?这怪我,我愿意往咱们旗下划拉老哥老弟,以为只有那些熟人才个个是宝,眼界里没怎么留意有才艺的年轻人。这是我犯下的一个大错误!咱们注重台上形象了吗?脑子里根本没这根弦吧?秃顶的秃顶,塌腮的塌腮,大眼袋的上台前也不用粉遮一遮,头发半黑半白的临行前也不染一染,长衫皱巴巴地往身上一披,用手指理顺了头发就那么随随便便地上台了……”

  让白笑川大受刺激的事还在后面。

  在东莞连演几场后结账,白笑川亲自去签字领钱。人家对他很礼貌,每一份钱都装在红信封里,上面写着五百六百不等,特意为他们一批北方远道而来的老曲艺家们换的新票子。他高高兴兴地领了钱走了。在走廊里,他看到一个开着门的房间里也在分钱。那完全是另一番情形——成捆成捆的钱摆满了小方桌,一位二十多岁的女歌星远远坐着,一个三十多岁西装革履的壮实汉子,用短粗的手指朝桌上飞快一点,告诉她二十捆不多不少。她漫不经心地说,那收起来吧。于是,那汉子熟练地一手拎着拉开的提包,俯下身去,另一只胳膊只那么一搂,就把桌面的钱搂了个精光。

  小模小样花瓶似的女歌星签了字,对付款方一位老板模样的中年男人甜甜地说:“拜拜!”

  那一对男女出了门,从白笑川眼前顺风快船似的迅速走过,靠墙而立的白笑川看呆了。

  “秉昆,我的徒弟啊,你是没亲眼看到,太刺激人了。我在省里也是个曲艺家协会的副主席,没有身份还有名分吧?当时我不由得暗问自己,我白笑川何苦到此地来呢?我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人家冲我年龄和虚名,也尽量装出把我看成人物的样子。但是秉昆啊,为师明白了,如今这种演出市场,我也就是一个遗老。还是不够老的遗老,半老不老刚刚搭上边儿的遗老。如果是真正的遗老,国宝级大师级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可我不是。如今的演出市场上,我的斤两也就是人家一小女歌星的百分之一啊。明白了这一点,也算不枉南行一遭吧……”说到这里,白笑川看起来更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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