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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省市文化管理部门领导听了周秉昆的检讨,各文化单位也被要求派人旁听。当天的会场很大,剩余的座席由大学生们坐满。周秉义做了关于“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主题报告,听众都认为他的报告很有水平。

  秉昆在台上检讨时,发现姐姐周蓉和姐夫蔡晓光也坐在前几排。他走下台时蔡晓光还起身向他打招呼,被姐姐扯了一下才坐下,后排并肩端坐着白笑川和邵敬文。秉昆生平第一次在那么隆重的高规格大会上做公开检讨,尽管代表演出队,还是感觉羞愧难当。会议由哥哥自始至终主持,很严肃,台下还坐着姐姐姐夫和两位良师益友,让他除了羞愧还有很滑稽的感觉。

  会上,工作组宣布了对周秉昆他们演出公司的处理决定:

  经查证,除“白条”不符财务规定外,该公司在收入、支出、上缴主办单位管理费及纳税方面,账目清楚,未见贪污、挥霍、偷漏税现象。

  该公司演出活动有报有批,手续齐全,符合文艺演出管理条例。演出内容寓教于乐类约占三分之一,纯娱乐类约占三分之二,没有政治导向及其他问题。

  ……

  鉴于该公司对签约演出人员放松教育,引起群众反映,造成不良影响。责令该公司即日起停止演出活动,整顿三个月。希望该公司及《大众说唱》杂志社加强管理和思想学习,提高认识,为人民群众创作更多雅俗共赏的节目。

  会后,杂志社社长韩文琪在会场外拦住了秉昆们和白笑川、邵敬文,诚恳地邀请大家共进午餐。

  邵敬文推说有事,就不参加饭局了。

  白笑川帮腔说:“那就别勉强他了。”

  邵敬文脱身而去。

  韩文琪在一家大饭店预订了包间。自从邵敬文调走,秉昆和白笑川离开杂志社办起了公司,关系反而理顺了,韩文琪对他俩的态度也逐渐亲善了。

  韩文琪首先劝他俩莫把公开检讨的事放在心上,说此事无论对杂志社还是公司其实利大于弊。接着,他感谢曲艺家们对公司以及杂志社的支持。接下来,他举杯对秉昆说:“也替我谢谢你哥,就说对他的关爱我心领了。”

  秉昆有点不高兴地说:“你骂我还是骂我哥啊?”

  韩文琪说:“看你说的!你和白老师二位一年到头四处张罗,团结了他们一批曲艺家,东奔西走,为杂志社创收不遗余力,我怎么舍得骂你呢?又凭什么骂你呢?那也太没良心了吧?”

  秉昆说:“那你就是骂我哥呗。”

  他说:“我对你哥的感谢也是诚心诚意的,作为社长我没法解释。白老师你看,你解释一下吧,别说你代表我啊,你就谈谈你对今天上午会的看法就行。”

  白笑川垂下目光,从容不迫地吸了几口烟,娓娓道来:“秉昆啊,你有所不知,自从咱俩办起了公司,告状信就没断过。文艺政策放开了,市场化了,一些人转不过弯子,一些人看不惯,还有些看着眼红、来气。这也正常,从前不允许哩。搞曲艺的挣钱多了,得包容别人的眼红。按一些人的举报,咱俩都该进监狱。我不跟你说是怕影响你的积极性,在我这儿消化了不就完了吗?这一点韩社长做得很好,很硬,一直相信咱俩绝不会乱来,替咱俩筑起了防火墙,有些干扰都由他扛住了,顶回去了,所以咱俩也应该感谢他。谣言还是时常有的,某些领导怀疑咱们这公司也是不争的事实。今天这次会,等于你哥以工作组的名义替咱们宣布了清白,除掉了加在咱们公司头上的种种莫须有的污蔑,正了视听。账务清楚,无贪污无挥霍现象,节目内容没有导向及其他问题,这等于是免费的大广告。至于打‘白条’,那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现在‘白条’满天飞还多是政府部门给老百姓打的。等到将来国家财税管理更规范了,这些问题也就没有了。”

  白笑川一番话,让秉昆等人如梦初醒,一个个脸上由阴转晴,艳阳高照,煞是振奋。

  那小戏法高手也举杯站起,望着秉昆说:“小周,你哥太令我佩服了。在列车上时,我好几次想要变个戏法让他头发着火,当时他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太让我来气!现在,我对他充满敬重,请你做证,我为表达敬重把这杯酒干了!”说罢一饮而尽。

  于是,其他人也都把酒干了。

  社长向白笑川使了使眼色。白笑川说:“为了不辜负各级领导的厚爱,大家要精诚团结,吸取教训,严于律己。从现在起,咱们换个话题。”

  大家便开始吃喝,从烟酒茶、养生之道聊到民间趣闻,气氛欢悦融洽。

  当晚,周蓉蔡晓光夫妇来到了光字片母亲和弟弟家中。父亲去世后周蓉看望母亲的次数多了。通常在周六傍晚,有时与晓光一块儿来,有时约好了前后脚来,待到八点多钟,就与蔡晓光一起回去。

  蔡晓光是周蓉母亲早期印象中满意的女婿,很受欢迎。他在本市无亲人,也挺高兴来。

  这一天恰是周六,蔡晓光拎来一条自己在江北钓到的大草鱼,要亲自红烧。

  郑娟开门,周蓉进门后拥抱了她一下。自从父亲去世,周蓉每次来都要拥抱一下郑娟,这让秉昆对她这个姐姐的意见渐渐少多了。

  两次搬家整理把郑娟折腾得瘦了不少,她又变苗条了,好看了,以至于周蓉母亲常常把她俩谁是女儿谁是儿媳搞混。

  楠楠和聪聪也逐渐习惯了新家。这里有他们小时的记忆。他们曾经住过的三处家,最不喜欢的其实不是这里,而是居住时间极短的地下室。不住地下室了,就觉得生活又变好了,但聪聪经常对郑娟说:“妈,我又梦见咱们那个苏联房的家了。妈,你说我怎么老梦见那个家呀?”“妈,你记不记得咱们住在市里那个家时,有一次我擦窗子……”

  每当这时,郑娟便嗯嗯啊啊地把话岔开,而秉昆的表情就会阴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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