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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不可能之事已被证明完全可能,周志刚要回家的决心坚如磐石,医生只得又说:“都这样了,就那样吧,我和你们都听老爷子的吧!”

  赶超和国庆不知从哪里借到了三轮平板车,龚维则代交押金租了医院一床被子。秉义蹬车,秉昆和郑娟一左一右拥住围着被子坐在中间的周志刚。

  周志刚闭着眼教诲秉昆:“人嘛,各有各的命,一代又一代当老百姓本没什么不好,习惯了,也能过出些滋味儿。当光字片的老百姓太懊糟了,如果也过得有滋有味,除非天生的猪脑子。看起来啊,不脱胎换骨,光字片哪一户人家的下一代也没好日子过。怎么能脱胎换骨呢?老百姓家的儿女,除了上大学没别的出路。比如你哥你姐,要是都没上过大学,都和春燕她姐她姐夫似的,工作不好,没住的地方,自己都有孩子了还得与爸妈挤住在光字片的小土屋里,那咱家的日子还有法过吗?我今天还不如死过去算了。所以,咱们周家的下几代,可都要尽量考上大学啊!”

  秉昆一声不吭地听着,由自己想到了国庆和赶超的日子过得多么不容易,多种忧思涌上心头,不禁鼻子发酸。

  郑娟说:“爸,你不说我们也明白。咱不说了,话多伤身,歇会儿啊!”

  周志刚这才不再说什么,往秉昆身上一歪,打起盹来。

  国庆和赶超他们回到地下室,七嘴八舌地向春燕讲了在医院的见闻。春燕迷信,说肯定是黑白无常两名鬼差工作不认真,将索命簿弄错了。再不就是判官那儿直接出错,幸而阎罗王抽查生死簿,发现了错误,及时纠正。她说此类错误在阴间不是第一次发生,人也罢,鬼也罢,哪一种工作干久了,都会疲沓的。古往今来,类似的奇事多了去了,但阴间往往比阳间还讲规则,一般情况下有错必纠,改得也很彻底,绝不遮遮掩掩,更不文过饰非。即使阎罗王本身犯了错误被无名小鬼指出来了,那也要按规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比如让寿不该终的人以及亲人虚惊一场,按规则那就得补偿。阴间从来不讲经济补偿,只能进行精神补偿,那就是多拨给受害的人一些寿命。

  “照你这么说,今天发生在秉昆他爸身上的事,反倒是大大的好事、幸事啰?”吴倩强烈质疑。

  “你是没见到秉昆当时吓成了什么样儿,脸色煞白,浑身都筛糠了。今天我可看出他是一个大孝子了,尽管他嘴里很少说他爸。不是孝子,不会那样。”于虹间接地附和吴倩的话。

  赶超也说:“是啊是啊,我见过另一种儿子,爸妈躺床上就快死了,一口深一口浅地正倒气儿呢,儿子却斜叼着烟毫无表情地看着,歪着脸拔腮帮上的胡楂儿……”

  国庆骂道:“那连龟儿子都不如,纯粹是‘鬼’儿子,邪恶鬼托生的‘鬼’儿子!”

  “你那些话都是胡扯!你我可都是共产党员,是无神论者。看来你不是,满脑子封建迷信思想。科学的解释应该是尼古丁起了某种作用,所以对吸烟这件事应该一分为二辩证地看!”德宝公然指斥春燕,一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架势。

  他说完吸着了一支烟。

  听他那么一解释,向阳和进步也向桌上的烟盒伸过手去。

  春燕厉声喝道:“你俩敢!缩回爪子去!”

  那两个便乖乖把手缩回去了。他俩不怕吴倩和于虹,即便生气也不真怕,但春燕一板脸,他俩却敬畏三分——因为春燕曾是标兵,也是“文革”后的清查对象,因而受到讥讽,人生似乎已没好戏可唱了——她居然可以咸鱼翻身,继续当选市劳模,还入了党,当上了服务企业单位的法人代表和党支部书记!在她的影响下,丈夫德宝也入了党,有望成为酱油厂副厂长。春燕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姐”,她太不一般了呀!曹德宝是什么样的男人啊,别人不了解他俩还不了解吗?除了老太太那种满门忠烈、自己也为革命出生入死的党员,他瞧得起的四十五岁以下的党员不多——周秉义是他瞧得起的一个,但如果周秉义不是秉昆的哥哥,那他究竟瞧得起还是瞧不起可就两说了。这么一个孤傲偏执的丈夫,春燕居然把他影响成了党员干部,用《沙家浜》中刁德一的一句唱词来说正是“这个女人不寻常”。

  在向阳和进步心目中,春燕身上有难解的谜团,不敢不敬畏。

  “你俩要学好。世界上有些东西不能辩证地看,烟、毒品就是。姐不愿看到你俩吸烟是为你俩好。”春燕安抚了那两人几句后,瞪着德宝语气冷峻地又说,“党员曹德宝同志,你要明白,在家我们是夫妻,在外我们可就是两名党员,在朋友之间也一样。谁都得对自己的言行负责,维护党的形象。现在我郑重声明,我刚才是随便聊天,并不代表我头脑中的主体思想。你爸也就是我公公,曾要求咱们三十儿晚上在十字街头给你爷爷奶奶烧点儿鬼钱,这才叫封建迷信。作为党员,我坚决反对吧?虽是公公之命却宁可不从,对吧?而你,今天抓住我随便聊天的话,攻其一点,不计其余,乱扣帽子,这是极其错误的。再者,你说共产党员头脑中没有迷信思想也是肤浅的认识,难道你就没注意到,全市有许多卡车、公共汽车、单位小车和出租车内,挂着各种各样的毛主席头像?如果问为什么,回答肯定都说是为了辟邪。那些司机中不少是党员,有的还是老党员。特别是有些坐专车的干部,熟视无睹,将领袖头像印在各种各样的牌牌上,还挂着些坠子,吊在前车窗那儿,嘀里当啷,钟锤儿似的左摆右晃,一问还说辟邪,难道不是封建迷信思想在作祟吗?近几年烧香拜佛的党员干部还少吗?这些你怎么没看见似的,从没说过一句批判的话?反而今天攻击起也是党员的妻子来,把话说得那么绝对?”

  春燕侃侃而谈的一大番话,听得大家频频点头,真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慨。

  “曹德宝,你得给我说清楚了!”春燕拍了一下桌子——大家都吓一跳。

  向阳和进步两人屏息敛气,噤若寒蝉,那不安三分真的、七分装的,为的让春燕息怒。

  德宝的脸涨得通红,甘拜下风地嘟哝道:“我那是半真半假的几句话,值得你给我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课吗?认的哪门子真啊!”

  春燕则不依不饶,步步紧逼:“那好,你那一半假话的意思我不计较,请把你那一半真话的动机说出来。”

  吴倩和于虹见德宝惧内原形毕露,甚觉开心,相视坏笑。她俩是深藏不露的女权主义者,谁家老婆训丈夫她俩都会欢欣鼓舞。

  国庆就在桌子底下使劲儿踢了吴倩一脚。

  赶超急忙圆场:“深了深了,朋友聚会,两口子之间,谁对谁错,一句半句的,咱不往深了掰扯好不?”

  这时楠楠一脸疲惫地走进来。他一脸的汗,摘下棉帽子头上直冒气。

  国庆问:“你爷爷到家后情况怎么样了?”

  楠楠一路跟在平板车后跑回光字片,因为饿了,没进爷爷家的门就回到这边来的。他说爷爷没事了,路上说了好些话,肯定恢复正常了。

  春燕便自找台阶体面而下地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提议,为我干爸长命百岁干杯!”

  于是大家高高兴兴地举杯畅饮,狼吞虎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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