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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白笑川笑道:“你也误会了,没看出我在开玩笑?你还信以为真了。”

  “白老师,咱们不开玩笑了,免得再互相误会。你就直说吧,你有什么想法?需要我怎么支持?看我,只顾聆听你的教诲,都忘了给你沏茶了……”

  韩文琪忙不迭地起身沏茶时,白笑川说:“不必,我出了你的门就立刻能喝到自己杯里的茶了哩。你抽空儿把我这报告批了,那就是对我的最大信任了。不是什么让你为难的事,是你好我好社里好大家都好的事……”

  他把几页纸放在桌上,特低姿态地弓身而退。

  韩文琪很快就批准了那份《关于促进曲艺事业深入人民群众之中的项目报告》。按照那份报告,杂志社成立了演出活动承办部,白笑川任主任,周秉昆任副主任,有自主招人权,但不占杂志社的事业编制指标,并允许刻公章、挂牌、租办公室、设专线电话。总而言之,白、周二人仍属编辑部的人,每月由编辑部开工资,但那个部门必须每半年向社里交一笔创收费。交够了,享有经济自主支配权。

  这是一个较复杂的申办过程,要跑不少部门,盖许多公章。几乎没用白笑川操心,韩文琪亲自出马,很快就办成了。

  他为什么如此热心呢?一者,白笑川和周秉昆两个邵敬文留下的“死党”,从此便可少在他眼前出现,眼不见心不烦,他能实现社长主编一肩挑的夙愿了。二者,白笑川和周秉昆以自己的能耐为杂志社创收,对包括他在内的杂志社每个人的钱包都有利,何乐而不为呢?三者,国家鼓励事业单位人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做得好的、带头的会被领导视为有改革新思路的干部。倘再能给上级主管部门带来福利,则大有提拔的可能。

  白笑川和周秉昆两人趁热打铁,加紧张罗,很快便让一切按部就班地有了眉目。在讲人情的中国,他俩也不得不奉行任人唯亲那一套。国庆他姐所在的肉联厂优化组合,减员增效,他姐因身体不好,常请病假,成了内退员工,每月仅发给最低生活保障。秉昆得知后,主动找上门去,把国庆他姐招到了演出活动承办部。

  事先,白笑川问:“跟你什么亲戚关系啊?”

  秉昆如实相告,并非亲戚关系,虽是朋友的姐,但两人的友谊不同一般。末了,他说:“求你了!”

  白笑川说:“咱俩能定的事,何谈求不求呢?就让人家来吧,也等于替国家减轻负担嘛。招面临生活压力的人,我支持。”

  国庆他姐去上班了,无非每天把屋子收拾干净,预备好开水,接待一下来人,做电话记录之类的事。由肉联厂碱水池里洗肠子的女工,倒成了坐办公室的文员,国庆他姐知足得不得了。

  秉昆又问白笑川:“给她开多少钱呢?”

  白笑川说:“你看着办。如果咱们挣得少,那也只能往少了给,跟人家摆明情况,请人家谅解;如果咱们挣得多了,那就应该往多了给,别亏待人家。咱俩做主的部门,收入分配上既要讲多劳多得,又要讲共同富裕。”

  白笑川这师父对秉昆真是好到家了。一天,他又说:“我得有个助理。我这人爱忘事,带队演出,记着这事忘了那事可不行。我认识的人,哪一位家里的生活现在都比一般老百姓强多了,他们的儿女也都有较好的工作,他们的三亲六故不必我来照顾。我的助理由你来招,也要本着帮助底层人减轻生活压力的原则,给多少钱还由你来定。”

  于是,秉昆将赶超他妹妹也招了去。那姑娘护士学校毕业后一直找不到稳定工作,在家里都快闷出病了。

  一九八六年,高考仍然被形容为千军万马过的独木桥。城市并未实际增加就业面,人口却比七十年代增加了几成,考不上大学的高中生成了待业青年。家中儿女多的父母只能自己退休,解决一个儿女的就业。各类中专毕业的学生的命运也强不到哪儿去,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城市里乱窜着找工作,而城市像不堪重负的骆驼,夜里静听似乎能听到它疲惫的喘息。谁也不知压倒它的最后一根稻草会是什么,但谁都觉得它快撑不住了。

  居然能帮好友的姐姐和妹妹安排一份工作,这让周秉昆对权力产生了无比的热爱。

  那一时期,他经常感慨地说,权力真他妈的好啊!

  然而,发给国庆他姐和赶超他妹的钱是白笑川向朋友们筹到的。白笑川却胸有成竹,信心满满。他一召集,省里的市里的曲艺界人士纷纷响应,多是男士。白笑川意识到了,便又发展了几名歌舞团的女演员。

  生活好的年头普罗大众对娱乐的要求水涨船高,生活压力大的年头他们对娱乐的要求也分外强烈。白笑川和周秉昆赶上了机遇,他俩的角色其实也就是当年文艺界人士“走穴”的穴头。

  挣钱的事谁会往后缩呢?白笑川一挥手,各路演艺豪杰跟着走。一场“走穴”下来,他们也就分个二三十元最多五十元而已,但若来劲儿地走,积少成多,那笔钱就很可观。

  一年后,周秉昆居然攒下了一千多元。当年,人们梦想的最高金钱指标也只不过是成为万元户。

  秉昆向白笑川借了二百元,以一千六百元的价格在接近市中心的一条小街上买了一处苏联房——看上去年头不短了,却还算周正。有小门斗,窗外有小院子。地基并没怎么下沉,窗框下沿离地面一米多高呢。一大一小两间屋,进门是厨房,左边小屋,前边大屋。灶台是水泥的,刷了油漆,木板地,铁皮房顶。家具齐全,拎包就可以入住,入住了就可以生火做饭。

  说是“买”,严格来讲叫“兑”。当年但凡像点儿样子的居民住房的产权,都归各级房管所。只有光字片那类房产所不稀罕登记的住宅,才有实际性质的买卖之说。兑房现象民间较常见,即一方出钱,拥有对方的居住权,年限由一方出钱多少而定。一千六百元在当年是数额挺大的一笔钱,秉昆买下的是永久居住权,起码协议上是如此写明的。

  秉昆率一家四口看房子时,郑娟里里外外出入几次后,不敢相信地问:“归咱们住了?”

  秉昆肯定地说:“是的,永远。”

  郑娟一转身,当即哭得稀里哗啦。

  聪聪奇怪地问:“妈妈,你哭啥哩?”

  郑娟哭得连“高兴的”三个字都说不完整了。

  楠楠则小声说:“爸,我爱你。”

  秉昆听了,心中一时暖流澎湃,百感交集。楠楠的话由郑娟或聪聪来说,都不至于让他鼻子发酸。

  “爸也爱你。”他动情地抱了一下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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