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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女儿果然考上了一所重点中学。在本市重点中学的排名榜上,秉义被保送的那所中学屈居第二,妹妹考上的则是全市排名第一的重点中学。

  成了高中生的周蓉陡然间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像被暗中传授了什么易容术似的,几个月一个样,一年多后变成了令人惊艳的美女。小学时的她并非多么漂亮的女孩,初中时也只能说是秀气,而上了高中的她美得有些洋气,有时甚至让妈妈尴尬。

  经常有人问妈妈:“是你女儿吗?怎么看不出有哪处像你呢?好漂亮的女儿,你当妈的真有福气!”

  话里话外,总会让妈妈听出这么一层意思——怎么长得像混血呢?不是亲生的吧?

  这时,妈妈总是说:“是我亲女儿,小时候也不是那个样,越往大了长越不像我了,也没哪处像她爸的地方,那么高的鼻梁,双眼皮儿,要不是左邻右舍都知根知底,可能都往不好的方面想啊?”这么说时,她内心里是愉快的。

  成为高中生的周蓉,不知接受了什么“神谕”,竟变得很文静、很淑女了。她在学校里并没有什么追求者,男生们都觉得她太高傲了。尽管高傲只不过是她的外表而非她的内心,但他们的误解正中她的下怀。周蓉由此少了许多难免会发生的滋扰,可以全心全意学习,并有更多时间来读她喜欢的文学书籍。

  周蓉想方设法办了几个图书馆的借书卡,如饥似渴地借阅,假期更是集中博览群书。她感兴趣的不是中国小说而是西方启蒙时代的名著,当年译成中文的几乎全读了。

  周蓉特别反感中国小说中对女人的态度。她曾对郝冬梅说:“在中国男人笔下,女人不外乎是尤物、玩物、邪物,讨厌!”

  但是她对《红楼梦》,对《聊斋志异》中的某些名篇、唐宋传奇小说以及《白蛇传》一类民间故事却极为欣赏,认为写那些书的人才算尊重女人。

  她喜欢唐诗宋词,推崇孔子孟子的文化贡献,却不喜欢庄子,认为只不过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她认为老子与庄子之文如出一辙,未免过分求“玄”。

  对于思想类书籍,她爱读深入浅出、循循善诱的一类,鞭辟入里、犀利辛辣的也不排斥。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蔡元培的《论中国人的修养》她细读了数遍,梁启超和鲁迅的书也经常置于枕边。

  她常在哥哥与郝冬梅之间口无遮拦发表奇谈怪论,比如说,“梁氏除了不曾有小说作品,若论杂文成就,论对中国文化思想及社会变革的推动作用,当在鲁迅之上。鲁迅被后人镀金了。每个国家的后人其实都喜欢为本国的各界名人镀金,文化名人也不例外。但镀金好比美化老院落,应以修旧如旧为宜,要很讲技巧,过了就俗了。”

  哥哥与郝冬梅闻之表情大变,都再三警告她,如此狂妄言论绝不可对外人道。

  一次,她听说市图书馆有数部《胡适文集》,属禁阅书籍,她苦求管理员,终于能在图书馆偷阅。几天后,她对哥哥和郝冬梅说:“现在我对胡适和他的道德文章也有点儿发言权了。”

  哥哥和冬梅未读过胡适的书。当年,胡适的书不是想读就可以读到的,高中学生读胡适的书,那基本上会被定性为“思想斗争新动向”。

  哥哥和冬梅都不信她的话,以为她自我吹嘘。她讲了自己是怎么读到的,并背了几段给他俩听。她说:“如果一个人是一颗星,就会存在于星河。别人只能评价他是一颗怎样的星,分析他为什么是那样一颗星。他明明是一颗星,非当他不存在,甚至非说他只不过是玻璃渣,这种文化态度是可笑的。总有一天,会让自己陷于文化窘境。“

  他俩又一次表情大变。

  哥哥指责道:“周蓉,你对亲人对他人还有没有一点儿起码的责任感?”说罢怫然起身,到外边去了。

  冬梅跟到外边,见秉义正在小院里生闷气。

  秉义说:“看来,我家将因这个妹妹忧患无穷,她也会让朋友们受牵连,父母拿她没办法,我拿她也没办法,这可如何是好?”

  冬梅也感到问题严重,就回到屋里,把秉义的话对周蓉复述了一遍,郑重地说:“你哥真生气了,我要求你去向他保证——你再也不会做那样的事,永远不再说你刚才那番话。如果你不,我就走了,以后再也不来了。你哥的担心是对的。被牵连的人是可悲的,一个人如果明知做哪类事说哪类话将会牵连亲人、朋友,却任性而为,那个人是不道德的。”

  冬梅将话说到这种地步,周蓉不能不认真对待,她赶紧走到小院里向哥哥保证。

  秉义说:“你不要以为咱们是工人家庭的儿女,就等于披上了政治保险的红斗篷。哪一天政治的狼牙棒挥舞在你头顶,你就后悔晚了。亲人和一切爱你的人都救不了你,受你的牵连也将是必然之事!”

  那时秉义已是学校团总支书记,预备党员了。

  周蓉理解了哥哥的不安,诺诺连声。

  不久后的一天,冬梅劝周蓉还是要争取入团。她说全市排名第一的重点中学的高中生,光荣的“大三线”建筑工人的女儿,如果毕业时连团员都不是,会让别人产生种种不利的猜疑。

  周蓉听出了那是哥哥的话,也是她自己的想法。此时的周蓉实际上已多少受到猜疑,她理解哥哥和冬梅的策略——如果入团,有团组织教育和监管着自己的思想,他俩会少操些心,不安也会消除。

  她说:“我听你们的。”

  未来的嫂子冬梅的态度她得重视。

  周蓉明白,自己的重视程度,很可能也将影响到哥哥与冬梅的关系。

  她写了一份入团申请书,接着写了两份思想汇报。写入团申请书时,心理上并没有特别不适。写思想汇报时,心里则有些别扭。倘如照实来写,肯定会被视为异类;倘隐而不宣,又是在撒谎。

  对组织撒谎是她所不愿意的,但为了能入团,她选择了撒谎。写第二份思想汇报时,她心里已不怎么别扭了。

  然而,她并没有顺利入团,负责同学鼓励她写第三份思想汇报后没几天,“文革”开始了,各单位的党团组织全都瘫痪。

  一九七九年,人们还在反思“文革”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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