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梁晓声 > 人世间 | 上页 下页
一四〇


  “你把这小匣子翻出来干什么?”秉昆上前一步,夺过了匣子。

  秉昆妈说:“我要把镯子给小郑,算是报答她。她是咱家恩人,我不能让她空手走。”

  秉昆妈到底还是糊涂了,隔了一夜,已把昨夜所见“秉义和冬梅”的一幕忘了个一干二净。

  秉昆大声说:“她不用报答,也不能走。她走了,谁照顾你和玥玥?我还怎么上班?”

  秉昆妈急了,也大声说:“我的病好了,不用她照顾!我也能照顾你姐的女儿,从明天起我做饭!你给我!我给她!让她走!”她要从秉昆手中夺回小匣子,秉昆不肯放手。郑娟看着不知如何是好,一转身跑向外屋。

  秉昆一分神,小匣子掉地上了。

  秉昆妈见匣子空了,抬头瞪着秉昆,继而手指着他恨恨地说:“原来你也是个狐狸精,化成我小儿子的人形来骗我!完了,完了,我们周家完了,成了你们狐狸精的窝了!”说罢,躺倒下去,小声嘀咕起来。

  秉昆愣了片刻,双手抱头蹲在炕前哭了。在被关押的半年多里他都没哭过,此时却哭得绝望,像个迷路荒郊野外找不着家的孩子。郑娟闻声走过去把他拉起来,除了抱着他陪着哭,也不知该怎么劝。他俩一哭,光明等大小三个孩子也哭作一团。

  此时,周家又来了一个人——不是街坊而是客人,秉昆师父白笑川第一次出现在周家。

  秉昆离开编辑部后,邵敬文和白笑川都觉得他的表现反常,不对劲儿,估计他家一定出了什么事。于是,邵敬文让白笑川到周家来看看。

  白笑川见状,分外诧异。他与秉昆虽已是师徒,秉昆却从没与他聊过家中之事。家中的情形被师父见到了,秉昆也就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在周家小院里,师徒二人各坐小凳,秉昆把母亲缘何曾是植物人,自己与郑娟关系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连瘸子和“棉猴”的事以及郑娟被“棉猴”强奸才有了孩子的事也讲了。

  白笑川快五十岁了,又曾被打成“右派”沦落为人下人,对悲情的民间苦境见闻甚多,竟也陪着徒弟流了几次泪。

  秉昆讲罢,白笑川说:“事已至此,愁也没用。徒弟,我要为你回家一次,去去就来。”

  白笑川不但为秉昆回了次家,还去了趟编辑部,向邵敬文汇报秉昆家的情况。其实,秉昆请假时邵敬文不悦是有原因的。《大众说唱》办出了名声,方方面面许多人都想把三亲六故塞到编辑部来,有些还确实具备当编辑的能力。编辑部却并无进人指标,于是有的人就盯上了“借调编辑”周秉昆,想将他顶走。顶走得有理由,他们的理由一致是,周秉昆参与过“反革命事件”,这样的人没有资格当编辑。

  “我们三个都因同样的罪名被关押过,谁有权力就把我们一起罢免了吧,那空缺就不是一个名额而是三个名额,对你们岂不更好吗?”凭借着马部长的信任和赏识,邵敬文让那些关系户自讨没趣,一一碰了钉子。

  一些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于是一封封攻击性很强的“意见书”寄到了省委。常委们每人收到一封,信中指斥马部长不讲政治原则,用人不当。来信多数匿名,也有实名举报。

  “只要我还当宣传部长,那三个人我就用定了。至于对刊物内容的批评,可以作为读者反馈意见登在《大众说唱》上。”马部长在常委会上如此表态。

  然而,马部长终究因此有些不快。

  邵敬文知道上述情况,他只向白笑川透露过,对周秉昆只字未提,怕影响工作热情。这次秉昆无故请假,邵敬文以为他居功自傲,开始翘尾巴了。

  白笑川回到编辑部,把自己亲眼所见的情形和秉昆告诉他的那些事原原本本讲给邵敬文听。邵敬文听后感慨良多,亦甚为同情。

  白笑川建议道:“往后他的工作我可以分担一部分,咱俩做主,暗中允许他只上半天班吧。”

  邵敬文说:“虽非长久之计,目前也只能如此,让他每天上午上班就可以了。”他想想又说,“还是让他下午来吧。午饭后他家大大小小都会睡午觉,他来上班就会安心不少。他再早点儿下班,更有利于照顾家。”

  白笑川走出门后,邵敬文叫住他又说:“上午来下午来干脆由他自己决定吧。他最近曲艺创作方面又有明显进步,你再告诉他,如果每期能组一篇好稿子,自己再创作一篇好稿子,那么可以享受更多的上下班自由。我说的好,不是最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本也没什么最好,普遍认为好就可以。稿子不能署他的名,也不评奖,避免争议。对他的难处,我也只能照顾到这种程度。”

  白笑川说:“敬文,你对我徒弟己爱护到家了,我替他谢了。”

  白笑川第二次骑自行车来到周家,衣服后背被汗湿透了。他把邵敬文的话对秉昆一说,秉昆就又感激得流泪了。

  当年物质相对匮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几乎只能由感情与思想维系。这颇似五四运动前后的中国,凡有些思想的人,自然而然以思想作为向心力。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几乎主要是以思想为基础来聚与分的。若在思想上属同一营垒,彼此间感情之真之深,往往令人感叹。

  那时的周秉昆已经是一个有思想的青年了吗?这很不好说。比起从前那个哥哥姐姐都认为头脑简单的周秉昆,他总算有了点儿思想吧,好比孔乙已与茵香豆的关系——多乎哉,不多也。

  然而,邵敬文和白笑川却认为他不寻常,是他同龄青年中很有思想的一个。他们认为周秉昆被关押过,无疑证明他有思想。他受瘸子与“棉猴”那类人的托付,居然在四年多里每月像执行特殊使命似的转交生活费;他明知郑娟有一个瞎弟弟,有一个上不了户口的儿子,仍“死不悔改”地要将他们的爱情进行到底……这些,全都因为他有独立思想。

  在有思想的人那儿,一切似乎都能与人的思想联系起来。对于周秉昆来说,却只不过是任性,任心性之性而已。

  白笑川回家一次,却并没有为秉昆取回什么排忧解难的法宝。他交给了秉昆一个小小的纸包,包的是十片安眠药。他患有严重的失眠症,常年依赖安眠药。他对秉昆的建议是,每晚给妈妈服一片安眠药,保证她一夜安睡,而且没有长期服药史的人初服后往往会睡到第二天十点以后。

  多亏有了安眠药,秉昆妈那夜睡得很踏实,第二天十点以后才醒,醒后的确表现得较为正常。她不再把秉昆认作秉义,更不把郑娟看作狐狸精了。她对郑娟是谁也保留着昨天的记忆,尚可容忍。

  趁着母亲上午不折腾,秉昆骑自行车外出组了一次稿。

  周家屋顶之下两家六口的合伙日子,就这么今天过去了不知明天会怎么样地往前推着。秉昆和郑娟想做爱了照常做爱,他们从生理到心理都更加需要那一种慰藉——那对于他们如同电器充电。他们二人都尽量不谈以后的事,因为那一话题太无奈太沉重了。

  半个月后,秉昆收到了父亲周志刚的电报,告知他要退休回家,预计将乘哪次列车回到A市。列车晚点司空见惯。预计就是自己也说不准,倒两次列车就很难说准自己到达的准确时日。

  秉昆接了一次站没接到,德宝等朋友们替他接了两次,总算把周志刚接回家了。

  周志刚只在家中见到了老伴、小儿子和外孙女玥玥。

  秉昆提前把郑娟和她弟她儿子送回了她家。他无法预料父亲回来后对郑娟会是种什么态度,认为她们还是暂且回避的好,而她表示充分理解。

  说来奇怪,秉昆爸一回到家里,秉昆妈的精神状态正常多了,正常得他爸竟没看出他妈的精神有什么问题。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