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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他们是庸常之辈,但又确实已是千千万万人中的好青年。他们也确实都想做好青年,不想做坏小子。他们最大的明智在于,都深知一旦成了坏小子那也就几乎等于自取灭亡,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那时国家正在以神圣政治的名义向他们一再咄咄宣告,好青年的标准必须彻底改变,而这使他们陷于极度的困惑和迷惘之中。他们自幼所接受的好孩子、好学生、好青年之“好”分明已不再是“好”,神圣政治所宣告的那种“好”又是他们根本学不来的,正如春燕为一篇“批林批孔”的文章而一筹莫展。这又使他们像讨厌小人一样讨厌政治,企图用长白山巨蛇之类的谈资抵御神圣政治的侵蚀。他们磕磕绊绊地学着做父母以及民间所认可的那种好人,学做后一种好人对于他们反而比较可行,因为简单多了。为了他们的和他们一样是庸常之辈的父母、亲人和哥们儿,为了指望和他们成家生孩子的姑娘——她们倒是不太有他们那种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困惑、迷惘,因为她们都想赶快终结女青年这一尴尬称谓,都想要迫不及待地赶快做好妻子、好母亲和好儿媳。这几乎是民间价值体系固守的最后阵地,也是神圣政治强大的思想火力不屑于实施打击的微不足道的目标。她们可以遁入民间价值观的掩体里,去全心全意经营小小的安乐窝,那才是她们的喜乐之事。何况,还有美妙无穷的性爱提供快活,对于她们而言,那比神圣政治好玩多了。正如吴倩和于虹在周家的炕帘后一再追问春燕:“怎么个好法?怎么个好法?”小小的安乐窝之好是她们好人生的实体标志,价值观的核心。

  是的,在一九七四年正月初三的晚上,聚集在周家的这些人多数是共乐区的儿女,少数是由于父母惹上了政治麻烦而成了他们小老弟的青年,如唐向阳和常进步,确乎都是些好青年并且个个愿意继续做好人。

  那一个晚上,可以说是他们真正的节日。他们每年难得有这么一次聚会,有这么一处地方。

  秉昆妈照例醉睡在春燕家了。她是被春燕妈请去的,也可以说是被春燕支去的。没有秉昆妈在眼前晃来晃去,每个人的言行都放松得不能再放松了。春燕爸照例加班,二姨照例又成了她家的年客,秉昆妈照例沾酒就醉。与去年不同的是,今年她是春燕家的贵人,春燕爸妈对德宝这个倒插门女婿中意得很,双方母亲策划的秉昆与春燕之间的那码子事虽然落空,但春燕对秉昆妈“干妈”长“干妈”短叫得更亲了,与秉昆的关系也反而更自然了,这使两家不是亲家胜似亲家。大儿子周秉义与郝冬梅结婚的喜事,周志刚亲自去看望了女儿,喜上加喜,冲刷尽了秉昆心头的阴霾。这一个夜晚,家里来了更多青年,连小儿子秉昆在木材加工厂时的工友也来了数人,意味着小儿子很有人缘,毕竟是一种欣慰。所以,秉昆妈并不是被春燕妈和她二姨灌醉的,是自愿喝了一盅又一盅自找着的。她心里高兴,要享受美美醉睡一大觉的好感觉。

  在她的家里,这些底层青年已没什么更有意思的话题了,于是分成几伙儿打扑克下棋,而秉昆则开始准备晚餐。

  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龚宾小叔龚维则。这位光字片小字辈们心目中可亲可敬的小龚叔叔初三、初四照例值班,也就不敢放松警惕,一条街一条街地夜巡。他很喜欢在国庆、春节这两个主要节日里值班,因为夜巡时可以佩枪,让他觉得自己更是人民警察。他夜巡时见周家人声鼎沸,就走了进来。不认识他的见一个穿警服的突然出现,都不禁大觉意外。秉昆让大家只管放松,该怎么玩继续怎么玩就是。他们听秉昆亲近地叫他小龚叔叔,也就明白他是自己人了。龚维则知道春燕己做人妻,却不知道秉义结婚之事。秉昆代表哥哥、嫂子敬了他一支烟,他要求看结婚照。秉义和冬梅的结婚照是四寸的,春梅和德宝的结婚照则是八寸的,而且涂红了脸颊和嘴唇。为了让他俩的八寸照也能挤进相框里,秉昆不得不抽出原有的几张照片,这使那相框似乎成了春燕和德宝的光荣榜,而秉义和冬梅的结婚照只能屈处一角。小龚叔叔捧着相框踱到灯下,细看片刻,给出的评语令秉昆暗吃一惊。

  他说:“果然是副省长的女儿,虽比不上你姐漂亮,但人家那种胎里带的高贵气质却是你姐没有的。”

  他的话也令其他人都愣了,一齐将目光转向秉昆。此前大家以为,身为知青的国庆姐姐嫁给了一位兵团的现役军人已属福气,全赖“上山下乡”运动所赐。否则,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女儿,能嫁给一名国营大厂的青年技工就算幸运了。国庆自己也这么认为,而朋友们经常以羡慕的眼光看待他。有了一位现役军人姐夫,他和爸妈日后会沾多大的光啊!冷不丁地,秉昆又冒出一个是副省长女儿的嫂子,此种心理冲击波太猛太巨大了,包括春燕在内几乎全都愣住了。

  秉昆想不明白,他问小龚叔叔:“你怎么知道的?我妈告诉你的?”

  小龚叔叔一边替秉昆把相框挂回墙上,一边若无其事地说:“你妈才不会告诉我那些。你哥下乡前我就知道,那时她三天两头到你家来,还有一个叫蔡晓光的也经常到你家来,对不对?你也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光字片的事如果我一问三不知,那不就失职了吗?”

  他的话让秉昆暗吃一惊。

  小龚叔叔临走才看到侄子龚宾,训斥道:“你这小子,怎么不主动跟我打招呼?”

  龚宾像害羞的姑娘般扭捏地说:“谁知道你为什么突然闯进来啊!”

  春燕不悦地问:“哎,小龚叔叔,眼神差劲儿了?我和德宝那么大的结婚照硬没看见?连句道喜的话都舍不得说?”

  小龚叔叔笑道:“忘了忘了,别挑理,向标兵致敬!”

  他啪地敬了个礼,春燕这才高兴了。他说了些鼓励春燕争取做省级标兵的话,说新中国成立以来不论共乐区还是光字片没和任何荣誉沾过边,希望春燕能让共乐区特别是光字片的青年引以为荣。他嘱咐秉昆们多多关照自己侄子,勿让龚宾受人欺负。

  小龚叔叔走后,吕川从地上捡起了卷成筒的《红旗》杂志,翻开看看,见两报一刊的元旦社论用红笔画出了一道道红线。

  龚宾说:“肯定是从我小叔兜里掉到地上的。”

  吕川说:“现在都是春节了,你小叔怎么还学元旦社论啊?上瘾呀?”

  龚宾说:“没法子,不学不行,我小叔得经常在区里向各派出所的民警汇报自己的新体会。”

  赶超忍不住也问:“你小叔总有什么新体会吗?”

  龚宾说:“那我就不清楚了,估计得总有吧!我小叔也不总学那些呀!你们别把我小叔看成那样式的人!”龚宾从吕川手中夺过《红旗》,跑出去追他小叔了。

  吕川笑问大家:“他说的那样式的人,到底是哪样式的人啊?”

  国庆说:“别装糊涂。二百五才不知道那样式的人是哪样式的人,你看这屋里有二百五吗?”

  一句话将大家全逗乐了。

  德宝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说什么来着?”

  吕川问:“你说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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