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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夏季风并不像她的名字那么令人舒服,她让周秉义联想到了赵树理笔下的“滚刀肉”。她的样子倒并非令人多么不舒服,身材蛮好,皮肤也白净,戴副细框细腿的铜边眼镜,看上去挺斯文。如果将她的长发剃成任何一种男性发型,估计不少人会将她误视为男人。因为那么一来,她的刀条脸会给人一种穿便装的刁德一的印象。不论女人男相还是男人女相,民间的说法都是阴阳脸,认为无论男女皆不易沟通。民间还有句话是“仰脸娘们儿晃肩汉”,认为那一类男人和女人惹不起。

  独立营直属中学数学老师、A市男知青陶平把夏季风惹恼了。陶平和夏季风都成为直属中学数学老师后恋爱了很短时间,后来陶平以性格不合为由,与夏季风结束了恋爱关系。起初这也没成为一件多么严重的事,陶平和同事们都这么觉得。在食堂吃饭时,夏季风仍喜欢与陶平坐在一桌,二人还经常有说有笑。她家里寄来了什么好吃的,仍让陶平品尝。恋爱没成,友情还在嘛!同事们都替他俩欣慰,认为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应该那样。学校领导还在会上表扬过他俩,既没影响感情,也没影响工作,希望正在恋爱的知青老师们一旦分手了,要向他俩学习。这让陶平竟动了点儿复合的念头,别人将他的意思透露给了夏季风,她只微笑了一下,未置可否。她那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因而老师们普遍认为,他俩重新开始是早晚之事。

  陶平是位好老师,幼习书法,毛笔字写得不错,有些学生包括几名老师经常跟他学,他也喜欢教。

  陶平的祸事因此而来。一天,夏季风看他教别人写字。他一时得意,写了幅字主动赠她,乃是胡适的一句名言:“想要收获什么,就那么去栽。”

  陶平大约是向夏季风发出一种希望恢复恋爱关系的暗示,但不久师部政治处收到了那幅字,附有夏季风的检举信。检举信的核心内容是:“胡适者,革命之顽固文化敌人也,新中国建国伊始所公布战犯也。陶平写他的话赠我,企图拉拢我与他一道栽什么,收获什么,昭然若揭。真是痴心妄想!是可忍,孰不可忍!”

  师部不得不重视,组成了由一位政治部包副主任负责,包括师教育处副处长周秉义在内的三人调查小组。另一名成员是独立营的教育干事,天津女知青冉丽。

  当时,“九一三”事件发生不久,全国政治气氛异常紧张,兵团也不例外。谁也不敢说夏季风无事生非,更没人敢说她何必要把陶平往思想反动的崖边上推。

  举报属实,上纲上线有理。到底该怎么定性呢?三人小组为难极了;这件事处理得认真不认真,首先要让举报人感到满意。有一点他们的想法一致,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暗保陶平过此一劫。不能由于这么一件不该发生的事,让陶平以后当不成老师了。

  于是,先由秉义和冉丽征求夏季风对陶平的处理意见。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地问,夏季风的回答始终是同样的三个字。

  “勒令陶平做一次深刻的书面检讨,事情在你这儿可以过去吗?”

  “不可以。”

  “不但勒令他检讨,还召开全校师生参加的批判会呢?”

  “不可以。“

  “那,再给他记一次入档案的警告处分呢?”

  “不可以。”

  “再停止他一个学期的授课资格呢?”

  “不可以。”

  “那那那,那依你的话,究竟希望我们怎么处分他呢?”冉丽急了。

  “我认为他永远不配再当老师了。只要他还当着,我就会一直举报,直到把举报信写到北京各个方面。如果他一个时期不当,过一个时期又当上,那我也是一个时期不举报,过一个时期又四处举报。”

  冉丽气得脸都青了,两臂夹紧,双手握拳放在膝上。即使那样,身子还是在微微发抖,似乎立刻会情绪失控似的。

  秉义犹抱一线希望,动之以情地说:“你何必把他恨成这样呢,如果你表达的是气头上的态度,我们愿意过几天再和你谈一次。”

  夏季风的阴阳脸一板,她说:“你错了,周副处长,大错特错了,因而我必须对你,也是对你们三人调查小组极其郑重地做如下声明。第一,除了现在我们在谈的这件事,我在其他方面对他从无恨意,毫无恨意。这一点,学校的领导、老师和同学们,人人可以做证,如果配合你们进行了解的人实事求是的话。第二,我对他的恨,是政治立场政治感情上的恨。‘九一三’事件后,国内外一小撮阶级敌人心中窃喜。在此种情况下,陶平的事不是小事,而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政治事件。第三,我此刻表达的是冷静理性的态度,不论你们再和我谈多少次,我的态度都不会改变。”

  周秉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听着她像背熟了腹稿似的从容不迫、滴水不漏的声明,身上一阵阵发冷,同时心里暗暗替陶平叫苦不迭。

  沟通进行到这般田地,他和冉丽确实也就再没什么话可说了。

  他俩站起来时,夏季风仍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垂着双眼、语速缓缓地问:“是不是你们二位认为,尽管陶平的政治行径那么恶劣,其实还是可以继续当老师的?”

  秉义和冉丽对视一眼,默默离开了。他由“滚刀肉”想到了“蛇蝎女”,冉丽怒不可遏地吐出一句话:“恨不得啪啪抽她一顿大嘴巴!”

  包主任听完他俩的汇报,沉思着把一支烟吸完才说:“她这是逼着咱们做坏人啊,看来,我也没必要亲自找她谈了。”

  秉义和冉丽只有点头而已。

  包副主任大惑不解地问:“我就不明白了,你们知青与知青,怎么会有她那么一种深仇大恨,非一棒把人打得翻不了身不可?”

  秉义和冉丽互相看看,仍只有沉默。

  三人商议良久,终无良策,只苦苦地想出了万般无奈的下策,将夏季风调到师部直属中学,以求陶平能在营直属中学继续当老师。

  于是,由秉义去试探夏季风的反应,由包副主任向师长请示可否。两方面哪一方面不同意,下策也就泡汤了。

  夏季风一听火了,认为是对她的侮辱。

  师长一听也火了,认为是对师里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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