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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他们所面临的问题还不仅仅是值得信任者越来越少了,不得不防的人似乎也越来越多了。有受大环境影响的心理作用,却也不能说完全就是心理原因——一言不慎,出口即祸,不但祸己,还殃及家人亲友。现实生活中,因防人之心松懈而忽一日成了敌人的事例不胜枚举。想必两位老战友之间要谈的知心话题太多太多,谈了一夜意犹未尽,第二天又谈了大半夜,至于谈了些什么内容没人知道。第三天,谢副司令员将一干随员打发回沈阳,说更愿意由生产建设兵团的同志陪着去各师团看看。有人认为他那么坚持是因为与老战友谈过后更忧虑了,有人则认为恰恰相反,他心情好多了。颜副司令员工作缠身无法相伴,他将周秉义从师里召到了佳木斯,让周秉义代表自己陪同。总司令部那么多人,派谁去陪同自己的老战友不好呢,干吗非从某师抽一名教育处的副处长啊?各机关的人们自然不解,私议纷纷。颜副司令也不管那些,命令下达,绝无改意。

  直至“文革”后,他的女儿才回忆说,当年那个决定是在她家做出的。

  谢副司令员问:“老颜啊,你寻思半天才为我抽那么一个人来,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颜副司令员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回答:“他这里边的东西可靠。”

  他又为什么如此信任周秉义呢?

  春天时,中央提出了农村要尽快普及小学五年制教育的方针,当时大部分省是小学六年制。生产建设兵团对中央这一指示很重视,颜副司令员亲自率队到各师团考察、调研。在周秉义他们师,自始至终一直由周秉义陪同。周秉义的汇报清楚明白,数字翔实可靠,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掩盖问题,不夸大成绩,不讳言个人看法,给颜副司令员留下了良好印象。调研组临走前完成了一份调研报告,由颜副司令员签了名,将要作为司令部文件传达各师团。颜副司令员特别嘱咐要让小周同志看看,提提意见。

  周秉义还真看出了问题。其中一段写道:“一个国家的教育事业如果落后,其他各项事业的长期发展必将被拖后腿,种种目标都会功亏一篑。所以,要求各师、团,要像办好自己国家的教育事业那样重视问题、总结经验,解决困难,努力开创生产建设兵团基础教育的新局面……”

  周秉义认为,“要像办好自己国家的教育事业那样”一句严重不妥。调研组的秀才领班则说,哪儿都可以改,就这一段只字不得擅改,因为是副司令员的原话。特别是那种比喻,副司令员一再说过,是他自己认为很有情怀的比喻,他强调一定要写上。谁有意见,谁亲自去跟副司令员提好了。

  于是,周秉义强烈要求副司令员接见。

  颜副司令问:“我那种比喻怎么就非改不可呢?”

  周秉义说:“国家是一个整体,一个师就是一个师,一个团就是一个团……”

  颜副司令员打断道:“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我说的是‘自己国家’嘛!别人要非往歪处去想,那是他们鸡蛋里挑骨头,随他们的便好了。”

  周秉义坚持道:“那您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进一步说也是对我们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不负责任。您热爱兵团,我们兵团战士尊敬您,不愿看到小人们鸡蛋里挑骨头的事真的发生,您不可以给他们可乘之机。”

  颜副司令员就沉吟起来。

  周秉义又说:“某些人都能从画骆驼、画虎、画猫头鹰、画松树和山水的画中看出什么别有用心,什么动向来,他们是不可不……”

  颜副司令员又打断道:“别往下说了,你替我改。”

  那件事给颜副司令员留下了深刻印象。

  谢副司令员回到沈阳军区不久,周秉义所在的师收到了由兵团总司令部转来的沈阳军区的调令:调周秉义前往沈阳军区报到,从报到之日起,即由知青干部转为正式军人,听候军区的工作安排。

  一石击起千层浪,此事在师部炸开了锅,连日里议论鼎沸,说什么的都有。最伤害秉义的说法是,看不出一向正人君子般的他还特善于溜须拍马走上层路线,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以达到目的!才陪了沈阳军区的一位副司令员十来天啊!多大的能耐啊!多高明的手段才能如愿以偿呢?背后这么说的人,基本上也都是知青干事、参谋什么的。

  那些日子里,周秉义备觉聚蚊成雷、人言可畏的压力。

  但是他连自我辩护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师部领导们没正式通告他。

  师部经由兵团总司令部转给沈阳军区一份公函,以工作需要为由,试图予以回绝。

  然而,师长接到了颜副司令员的电话。

  颜副司令员说,谢副司令员的秘书另外任职了,正在物色秘书。老战友向自己要一名知青副处长,自己必须照办。最后,他说:“愿意放人得放,不愿意放也得放。”

  于是事情明朗化了,师长亲自通知周秉义。

  实际上,师里的领导们绝无阻止周秉义好事成真的想法。发现一名可以被培养成干部的知青苗子并培养成了副处级干部,也是让他们颇有成就感的事。周秉义将全师的基础教育工作抓得卓有成效,他们是因为惜才而不愿人才流失。

  师长让他看了调令,调令中注明了若干要求,其中一条是“社会关系纯洁”,不“纯洁”的社会关系对象中包括“走资派”在内。

  周秉义把调令放在桌上后,波澜不惊地说:“容我考虑一下。”

  师长问:“几天?”

  他说:“五分钟。”

  他需要独处五分钟,并不是必须考虑,而是必须平静一下心情。尽管那份调令让他的人品饱受争议,但它毕竟非同寻常。如同通往阿里巴巴藏宝洞的路线图,当真的属于某人时,不管是谁,十之八九都会觉得此前所经历的任何不快都根本不值一提。周秉义并非那十之一二的不凡之人,那份调令仿佛不是一般的火炮,而是一门特大口径穿甲弹重炮。哪怕他是一辆虎式霸王坦克,也随时可以一举击毁,不,是将他头脑中关于人生的全部理念轰得灰飞烟灭。那些理念是他的人品“工事”,他此前一向凭此工事宠辱不惊,不卑不亢,现在却面临有生以来最严峻的人品威胁——恰恰又是欣赏他的工作能力,更看重他人品的两位老首长造成的。

  站在走廊里掏出了烟的周秉义,紧巴得手都不听使唤了。他所面临的事好比如今一个小彩民中了几千万的头彩,但若要将那几千万打到自己银行卡上,首先得下决心自断双臂或双腿。郝冬梅早已成了他人生的另一半——此事搁谁身上,大约都会紧巴得扛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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