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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她是赔着小心与父亲交谈的,她多么希望父亲能为她辛苦而来,高兴而去呀。但作为女儿,那也不能父亲问什么才回答什么,父亲不问就不主动找话说啊!何况,父亲还没问过什么呢!

  不承想,就因为自己主动与父亲多交谈了几句,竟惹得父亲出其不意地发了大火!

  她不安地满眼含泪了。

  “你衣服上边绣那个东西,怎么回事?”——周志刚终于开口问女儿第二个问题了。他一直想问,却一直不知该怎么问才好,怕万一一问,问到了女儿的痛处,迫使她讲出尴尬的事来。他见到过某些被划入另册的人的衣服上缝块白布,白布上写着“地富反坏右“五字中的某字,却从没见过工作服上绣只花蝴蝶的事。

  他一直在猜测,那花蝴蝶对女儿的政治身份和名声究竟是何种意义。

  蝴蝶与风花雪月有关,这让他的猜测一度往男女之事偏过去。转而一想,女儿那是何等规矩正派的一个女儿,绝不会做出丢人现眼的事啊,一忍再忍地忍住没问。

  他生气了,顾不了许多,单刀直入地开口便问。

  周蓉心里也在不断地猜测这位父亲。

  那年头将许多人都弄得疑神疑鬼,父母儿女之间往往也难排除疑心。

  她如同受了奇耻大辱地说:“爸,你想错了。”

  他训斥道:“我没怎么想!我要听你自己说!”

  周蓉告诉他,工作服是她求老支书走后门从“大三线”人手中买的,因为结实,耐穿。指挥部有明文规定,“大三线”人是可以把自己节省下的工作服卖给当地老乡的,但工区番号必须用颜料涂去,或缝一小块布盖住。她没那么做,觉得难看,就自己绣上了只蝴蝶。

  周志刚这才释疑,暗舒了一口长气。

  他的心态却并没完全放松下来,继续训斥女儿:“不许你了解那些用不着你了解的事!不许你纪什么实!毛主席在北京什么都了解!他老人家有千里眼顺风耳,全中国根本没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他目前是在用主要精力抓头等大事,顾不上管咱们这些凡夫俗子才着急的事。连这点儿起码的政治头脑你都没有吗?说到底,这个村子能收下你那就是你的万幸!你别不识好歹想这样想那样,企图做胆大包天的事。扣你一顶对现实不满的帽子那还是轻的!他姓冯的已经那样了,难道你也想有样学样,和他一块儿破罐子破摔吗?”

  他越说越激动,脸涨得通红。

  周蓉屏息敛气,呆呆地看着父亲无言以对。父亲已经把话说得那么重了,她不敢再说半句。自从出生以来,她从没见父亲的样子如此令人畏惧,也从没听父亲一口气说过那么多夹枪带棒的话。父亲说话一向简短,特别是对儿女说话,点到为止,最重的话无非就是——“还用我再说什么吗?”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但她刚听到的却还不是父亲最严厉的话。

  父亲突然喝道:“跪下!”

  周蓉浑身一哆嗦,备感屈辱地跪下了。刚见到父亲时她那一跪是身不由己,此时她却跪得有几分不情愿。

  她低下头,听到父亲冷冷地说:“周蓉,你给我发誓!”

  她也语调冷冷地问:“发什么誓?”

  周志刚说:“我要你冲着咱们周家祖先的在天之灵发誓,为了你哥和你弟,主要是为了他俩,也为了你妈,她最疼你这个女儿,为不为我无所谓,我都什么岁数了,摊上多不好的事都不在乎。为了他们,你要发誓,断绝了你刚才说的那些混账想法,发誓一辈子不再动那么做的念头!”

  周蓉犯了倔劲儿,一言不发。

  周志刚以悲怆的语调说:“你哥和你弟,他们的人生还长远,我不允许因为你不负责任牵连了他俩。你妈心脏不好,你要是再一出事,你妈还活得成活不成那就难说了。我还是那句话,你为不为我这个父亲考虑无所谓。你为不为你自己考虑随你的便,但如果那样,你就要与我们这个家庭脱离关系!”

  周蓉像哑巴,仍低着头不吭声,只是流泪不止。

  “你发誓还是不发誓啊?”周志刚大吼起来。

  “爸爸,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周蓉也喊起来,紧接着往起一站,瞪着父亲也发脾气了,“我不就是想要主动找个话题,跟你聊点儿别的吗?只说我自己那点事儿你爱听吗?你爱听我也不想只说那些!我的事它不过就是那么件事!到现在为止并没连累哪一位亲人!更没连累你继续当模范工人!真有连累的那一天,我会跟咱们这个家彻底脱离关系的!我会当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从此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我认了,对不起哪位亲人了,我来生做牛做马报答谁!我的做法有错不假,但对哪一位亲人都没罪!对你这位父亲也没罪!从一见到你,我就句句话赔着小心跟你说,只因为那么几句我随口说说的话,你就逮着机会对我凶起来没完了?你心里对我还有多少怨恨,趁我先生没回来,一股脑儿都冲我发泄完了吧!”她捂脸号啕大哭。

  女儿这一哭,周志刚蒙了。继而,他的心被女儿哭碎了。

  他在心里问自己:是啊是啊周志刚,你来的时候心里可没带着对女儿的怨恨啊!怨恨是有过,但后来不是已经渐渐没了吗?你不是只带着思念来的吗?女儿确实一直在赔着小心跟你说话,这一点你明明看出来了呀!女儿说她那种想法的时候也确实不是说得多么认真,这一点你也明明感觉到了呀!你怎么将事情搞成了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一边自问着,双脚一边带着他走到了女儿跟前,仿佛脚下有滑板,一双看不见的手将他推向了女儿身边。

  他将女儿轻轻搂在怀里,自责地说:“好女儿,别哭别哭,是爸不对,爸接受你的批评。爸最近在工地上太累了,累得直想找个机会冲谁发火。不哭了不哭了,爸都向你认错了……”

  他几句话一哄,女儿又破涕为笑。

  周蓉倒是挺容易地就被他几句话哄好了,可他却又听到有个女孩在背后哭——一种极度不安的、不敢哭出声终究还是哭出了声的呜咽,一种从孩子的嘴里憋出来的可怜的哭声。

  他那时正背朝洞口站着。

  周蓉歪头朝洞口看了一眼,小声说:“爸,我先生回来了。”

  他将女儿推开,转过身,见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的剪影,站在明亮的洞口那儿。

  周蓉又小声说:“爸,你坐下。”

  他乖乖地坐在一把学生椅上了。

  周蓉耳语般地说:“你要保证对我先生的态度好点儿。”

  他也小声说:“我保证。”

  周蓉就走向她的先生,从他怀里抱过孩子,拉着先生的手走回他跟前。

  周蓉对她的先生温柔地说:“化成,你也坐下吧。”

  冯化成默默坐下,打量着周志刚——他没猜到面前坐的是他的岳父。

  周蓉说:“他是咱爸。”

  冯化成像椅面上有弹簧似的,一下子又站了起来,手足无措。

  周蓉扑哧笑了。

  周志刚说:“咱俩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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