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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秉昆一点儿也不饿。

  他走出家门,去往春燕家接母亲。已经十点多了,该将母亲接回来了。一九七三年正月初三,A市的夜晚寂静而寒冷,除了没风,与入冬以来的任何一个夜晚毫无不同。他边走边想,在这一座城市,在这一个夜晚,对于所有底层人家的儿子而言,他是多么的幸运!朋友们沾了他的光也是多么的幸运!几万户底层人家中,估计没有一户人家有足够的空间能容七个男女青年吃着喝着各显其能地玩到十点多!这真要感激父亲当年的远见卓识——如果当年不是将自家的房子盖得宽敞了些,他们今晚哪有地方可聚呢?也不知那些根本没地方聚的年轻人在干什么,估计早已睡下了吧。

  秉昆没能从春燕家将母亲接走。

  在火车站卸货场当搬运工的春燕她爸加班。除了秉昆妈,春燕家还有三位女客,春燕妈介绍说是春燕的姑和姨,秉昆也没记住。他母亲在饭桌上被春燕妈她们劝着饮了几小盅白酒,已酣睡在春燕家炕上了。

  秉昆嘟哝:“我妈沾酒就醉的。”

  春燕的一个姨说:“就让你妈睡这儿吧,你总不能把你妈背回去吧?”

  春燕妈说:“你一走我们也要插门睡了。你告诉春燕今晚别回来了,就睡你家吧,没人愿意刚睡着又得起来为她开门!”

  秉昆愣了片刻,不以为然地说:“婶,那合适吗?”

  春燕妈数落道:“你这孩子别事儿事儿的!我是黄花大姑娘她妈,我都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干干脆脆的,你暧昧个什么劲儿啊?你俩干哥哥干妹妹的关系,你家俩屋两铺炕,怎么,还没地方留我家春燕睡一宿了?”

  春燕她姑笑道:“真是个青瓜蛋子傻小伙,不过倒也傻得可爱。”

  春燕她另一个姨就下了炕,趿拉着鞋,边往外推他边说:“走吧走吧,你妈睡这儿不会让我们给卖了。别忘了捎话给春燕,要不她回来了也没人为她开门。”

  秉昆无奈地回到家里,家里只有春燕和曹德宝了——国庆等四人匆匆吃过了饺子,结伴先走了。

  春燕在学拉大提琴。曹德宝站她背后,半搂着她,手把手教她。

  秉昆困了,强打精神收拾干净了桌子,扫过了地,见学琴的教琴的还都在兴头上,就把春燕妈的“指示”传达给了她,又对曹德宝说:“我熬不住了。你要是也不想走,就陪我睡外屋。但是再不许你俩把琴弄出声来,嗑着瓜子说话说到天亮都可以!”

  初四天刚亮,秉昆被人不知用什么打醒了。他翻滚着身子坐起,被子已被掀到一旁,春燕柳眉倒竖,一手叉腰,一手倒握扫炕笤帚。

  秉昆恍惚仍在梦中,揉揉眼,晃晃头,这才彻底醒来,看一眼窗帘,布纹已透明了。

  他想起了昨晚的情形,生气地问:“你打我干什么?”

  春燕披散着头发,只穿着花衬衣和花短裤,光着两条白腿却穿上了靴子,她尖叫道:“周秉昆,你麻烦大啦!”

  秉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喊起来:“你别在我家像母夜叉似的冲我叫!我做什么不好的事麻烦大了?”

  “曹德宝他昨晚也没走!”

  “这是我家!许你在我家睡一宿就不许他也在我家睡一宿了吗?”

  “可他没睡在外屋,睡在里屋了!”

  “那里屋那么长的炕,他睡一头,你睡一头,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可他没老老实实睡他那一头……他后来和我睡一个被窝里了!”

  “这……那是你俩的问题,关我什么事啊?”

  “就关你的事!事件是在你家发生的,他还是你哥们儿!”

  “他也就春节这两天刚成了我哥们儿,以前根本就不是!再说你一个大活人,他往你被窝钻你就任他钻呀?”

  “后来我俩又喝酒了,我醉了!”

  “活该!那也是你自己的责任,根本怪不到我头上!”

  秉昆也意识到问题严重了,极力撇清。

  “反正你逃脱不了干系的,昨天晚上以前我可是处女!现在我不是了,你说怎么办吧?”

  春燕句句进招,理直气壮地认定了秉昆是那不好“事件”的罪魁祸首。

  秉昆光火起来,瞪着眼睛朝她一指,厉声道:“你再胡搅蛮缠我对你不客气!”

  “我先对你不客气!打你打你打你!”

  春燕又挥起了笤帚,劈头盖脸地朝秉昆乱打,打得秉昆抱着头在炕上躲来躲去。

  忽然二人都呆住了——秉昆妈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母亲说:“一大清早的,你俩闹什么呢?昨晚是不是都忘了插门啊?”

  春燕说:“是他一个哥们儿一早溜走开的门!”

  母亲就问秉昆:“昨晚不止春燕住咱家了?”

  秉昆指着春燕大声说:“问她!”

  春燕也指着秉昆大声说:“问你才对!”她说完跑入里屋,呜呜哭起来。

  母亲将里外屋门关上,缓缓坐在炕沿,略带责备地说:“你怎么惹人家春燕不高兴了?”

  看母亲那样子,非但不觉意外,仿佛还见怪不怪窃喜几分似的。

  秉昆真是气极了,也觉得春燕和曹德宝之间发生的事玷污他们周家的家门,但那也不能不对母亲说呀!春燕在里屋呜呜哭呢,自己不说,母亲也会起身去问春燕的。由她把一切责任都往他身上推,还不如由自己来说,起码可以为自己辩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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