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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按蔡晓光的说法,周蓉初二时开始与北京一位诗人通信。通了一年信后,对方才在信中告诉她,自己曾是“右派”,但已摘帽了,还允许继续发表诗歌,所以她才能从报刊上发现他的一些化名诗。他表示要与她中断通信关系,但对于她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她明白自己千真万确地爱上了他……

  秉昆也像母亲那样,尽量以平静的口吻问:“等等,你没讲清楚,我姐爱的主要是他的诗吧?”

  蔡晓光扭头看他一眼,垂下目光寻思着说:“有时两者能分开,有时两者根本分不开,这你懂的。”

  秉昆大声说:“我不懂!”

  蔡晓光表情异常庄重地说:“反正我懂。”

  母亲提高了声音说:“别打岔,听他继续讲。”

  蔡晓光就继续讲道:“那位北京诗人,单方面中断了与周蓉的通信。而她在写给他的一封信中发誓,自己一定要考到北京的大学去,从此与他相伴在一起。寄出那封信后,她也几乎没再给他写过信,改寄明信片了。‘文革’不久,她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考到北京的大学了,便亲自去了一次北京……”

  母亲问:“周蓉见着他了?”

  蔡晓光回答:“我想是没有。”

  母亲说:“晓光啊,大娘问的不是你怎么想的,而是周蓉她怎么告诉你的。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了,孩子,大娘求你,一定要对大娘说实话啊!”

  母亲那么说时,眼里已是满眶泪水。

  蔡晓光难以对视母亲泪光闪闪的目光,又低下头,内疚地说:“大娘,我没往细里问过她,但是,从她对我说的前前后后的话中,我分析她是没见着他的。”

  年轻的工人撒谎了,他不忍告诉周母实情,只有撒谎。

  真相乃是——周蓉不但见着了那让她梦魂牵绕、心灵上已合二为一的人(起码她自己觉得合二为一了),还同时看到自己写给他的许多封信以及更多的明信片,按时间顺序贴在揭发批判他的大字报旁——大字报的题目是“看右派诗人是如何引诱工人阶级的女儿的”,而这意味着他又多了一桩罪行,同样是政治性质的罪行。大字报的内容向人们昭告,曾经的摘帽“右派”政治思想上始终还是不可救药的“右派”,当年给他摘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一次深刻教训。深刻就深刻在——树欲静而风不止,“右派”分子等一切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的敌人,绝不会因为无产阶级的心慈手软而改变反动的立场。至于他的诗,统统被斥为“可耻的伪装,两面派伎俩的产物”。

  她见着他的情形毫无诗意。

  他正被批斗。

  在亢奋的口号声浪和令理智者头晕目眩的气氛下,他偶一抬头,居然鬼使神差地发现了她在人群中的存在。此前二人虽未相见过,但彼此都有对方的小照。

  他一发现她,他的头便不再低下,被一双双手一次次使劲儿往下按也不肯驯服地低下。

  结果他被抽了数皮带,一记抽在额角,顿时血流如注。

  “晓光啊,你想不想告诉大娘,既然我们周蓉她……那你和她……还经常在一起……她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何苦的啊你?……”

  母亲缓缓淌下的两行泪,已被她转身擦去了。

  蔡晓光说:“大娘,我承认我是周蓉的追求者。但是,自从她告诉了我她和那位诗人的关系,我就决定只做她忠实的朋友了。我觉得,她太需要我这样一个朋友了。因为我俩给别的追求者的印象是恋爱关系,别的追求者就不至于对她纠缠不休了,这会让她减少许多不快。”

  “孩子,你叫大娘怎么说你好啊?”

  母亲眼里又淌下泪来,她的话中既有对蔡晓光的心疼,也有几分对他的怨恨。

  蔡晓光终于勇敢地迎着母亲的目光了,他高傲地说:“大娘,我为周蓉那么做,特别的心甘情愿。如果她是露茜,我也会无怨无悔地要求自己是卡顿。”

  母亲又问:“露茜是谁,怎么又出了个卡顿?”

  蔡晓光就看秉昆,那意思是——你应该知道的,你对你妈解释。

  秉昆没好气地说:“别看我,我没听说过他俩!”

  母亲把目光从小儿子脸上收回,望着蔡晓光,叹道:“我也不管那两个是谁了,大娘心里塞不下那么多杂人愁事了。我只再问你一个问题——那个……那个写诗的男人,他多大岁数了?”

  蔡晓光说:“比周蓉大是大些,但也并非大得多么离谱。”

  母亲追问:“实话告诉大娘,他究竟多大岁数?”

  秉昆说:“妈你就别追问了!问得傻不傻啊?五七年都打成‘右派’的一个诗人,怎么说也得二十多岁了吧?今年都六八年了,又过去十多年了,你自己算吧!”

  听了小儿子的话,母亲的嘴又半张着良久合不拢了。

  蔡晓光就又低下头去。

  秉昆看看母亲,看看蔡晓光,不知对人还是对事骂了一句:“他妈的!”

  母亲终于能再说出话来了。

  她说:“秉昆,替妈送送你晓光哥。”

  蔡晓光站起,低头朝门口走。

  母亲又说:“晓光,你以后不要再登我们周家的门了。再见到你,大娘不知究竟该如何对待你了。”

  蔡晓光站在门口听完母亲的话,小声说:“大娘,我记住了。”

  蔡晓光已经走出去了,秉昆却仍坐着未动。他认为蔡晓光毕竟很无辜,不仅同情他,内心里还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甚至也可以说那是一种不能确定值不值得的敬意。

  他不是不愿送,是深陷到关于姐姐,也是关于他们这个家的突发事件里难以自拔。

  母亲缓缓扭头看着他说:“没听到我对你说的话啊?”

  他这才如梦初醒地追出门去。

  路上,他问蔡晓光,为什么姐姐常常冷言冷语地对待他,而他却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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