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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的自由(2)


  “爱丽丝”连续几天不见喜鹊的踪影,颇觉寂寞。终于见着后,奇怪地问为什么?喜鹊喜滋滋地说:“我和我的丈夫又有了一窝小宝宝了,我们不能让它们饿着呀!几张小嘴儿每天都等着喂东西呢。”

  喜鹊刚一说完便匆匆地飞走了。

  “爱丽丝”望着喜鹊的空中身姿,同情地自言自语:“唉,活得可真累。活得这么累怎么还被叫做喜鹊呢?”

  “爱丽丝”也困惑。

  有一次“爱丽丝”看见麻雀在一个小水坑里扑腾,有些不安地从高枝上俯视它,问它在干什么?

  麻雀说在洗浴。

  “哦,天呀,天呀,多脏的水啊,你还好意思说在洗浴!”

  麻雀却说:“脏是脏了点儿,但附近的麻雀几乎都在这儿洗浴,我有什么资格例外呢?例外,也得在这儿洗浴啊!我爸爸妈妈都一辈子在这儿洗浴的……”

  麻雀说完,抬头望天。麻雀告诉“爱丽丝”,它盼着快下一场大雨。再不下雨,水坑就要干了。那么它们麻雀不仅洗浴成了问题,连饮一口水也不得不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听了麻雀忧虑的话,“爱丽丝”万分地庆幸自己不是一只其貌不扬的麻雀,而是一只羽毛鲜艳美丽的鹦鹉。还是一只比许许多多鹦鹉都更善于学人话的鹦鹉……

  秋季的一个日子里,“爱丽丝”好说歹说,总算说服它的两位朋友跟随着它参观参观它高级的笼子了。它一直期待着向两位朋友炫耀幸福的机会,那机会使它得到炫耀者的大满足。

  “难道不像是一座金灿灿的宫殿吗?”

  喜鹊和麻雀都同意地说,那的确是一只美观的鸟笼子。

  “瞧,我爱吃的小米是盛在这么高级的东西里的!”——“爱丽丝”一边以优越感极强的语调说着,一边从敞开的笼门蹦入到它的“宫殿”中去了。它在笼中啄了几口食后,得意地又说:“我爱吃的小米也是今年收获的新小米,而且拌了鸡蛋黄儿!”

  它蹦到“宫殿”另一端,饮了几口水接着说:“我和主人一样,一向饮的是纯净水。”

  笼中的食钵水钵,乃是正宗景德镇的烧制品,小巧精致。细腻光洁的白瓷上,绘着蓝色的古典风格的图案。喜鹊和麻雀隔笼欣赏,啧啧赞叹那两个它们从没见过的东西的高级。

  笼的上方吊着一个亮晶晶的圆环。

  “爱丽丝”轻轻一蹦,蹦到了环上,于是那环悠荡起来。

  “这是我的秋千!定日为主人打扫房间的小时工,也负责为我清洁笼子。所以我的笼子永远如此干净。我的笼子底是可以抽开去的。下边是我专用的浴缸。我洗浴那是一定要用温水的,还要滴几滴洗浴液。我洗一次澡要换两次水,洗完后舒服极了!这就是我的羽毛为什么如此艳泽的原因。也就是你们为什么觉得我身上散发香味儿的秘密……”

  喜鹊和麻雀,便都飞落到别人家的下一层的阳台上,引颈仰视,以便能欣赏到“爱丽丝”的“浴缸”。那“浴缸”当然更是它们从没见过的高级的东西。其实呢,也只不过就是一个美观的月饼盒子。

  “两位朋友,为什么不进来体验体验住宫殿的感觉呢?为什么不进来享受一番今年的新小米和纯净水呢?”

  于是喜鹊和麻雀又飞了上来。那笼子虽然美观,那笼子的一应配制虽然都特别高级(在鸟儿们看来),但却并不是喜鹊和麻雀特别渴望一概拥有的东西。而今年的新小米和纯净水,对它们却产生了难以抗拒的诱惑力。别说拌了鸡蛋黄的小米了,就是一般的小米,隔了许多年的小米,这两只城市里的野鸟也没吃到过呀!什么又是纯净水呢?饮一口,一定像人喝琼浆玉液一样润肺沁腑吧?

  然而笼门太小,喜鹊太大,它试了几次,钻不进去。

  麻雀蹦进笼中,啄了几口小米,连说:“好香!好香!”饮了几口纯净水,不禁叹道:“这才是水呀!”

  麻雀没忘笼外的喜鹊,隔着笼子,啄了满满一嘴小米哺吐给喜鹊。

  喜鹊吃了,由衷地承认,那不但是它自己,肯定也是所有的喜鹊从未享受过的美食。

  麻雀以同样的方法使喜鹊也享受到了几口纯净水。

  喜鹊又由衷地承认,那水对于它简直如同甘露。

  在笼中,还有一个专为“爱丽丝”睡觉用的同样美观的窝。那可算是“爱丽丝”的笼中“卧房”。“爱丽丝”趴在“卧房”里,只将头探在外,看着喜鹊和麻雀一个笼内一个笼外受用它的食水,陶醉于虚荣心和满足感之中。它慷慨大方是因为它从不为饮食而忧。反正它们吃光了饮光了,主人还会给它添满的。

  但是麻雀一不小心碰了笼门,笼门就落下来了。结果麻雀也成了笼中鸟了。于是麻雀惊慌万状。它在笼中东扑西撞,恐惧得大叫:“喜鹊救我!喜鹊救我!……”

  它竟搞得自己羽毛纷落。

  “爱丽丝”是在笼中“居”惯了的。麻雀那种仿佛大祸临头的样子使它看着很开心。它哈哈大笑起来。

  喜鹊及时用它的爪子和尖嘴从外面将笼门打开了。麻雀扑撞而出,像一架被击中了的飞机,昏头晕脑地在空中倏上倏下了好一阵才掌握住平衡……

  当三只鸟儿重新聚在小树林中的一棵树上,麻雀惊魂甫定,不无羞愧和自我懊恼地说:“上帝,上帝,我再也不会为了拌蛋黄儿的小米和纯净水而进入一只鸟笼中去了!如果没有喜鹊救我,我岂不是永无自由了吗?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喜鹊说:“你的教训,也提醒我今后要远离一切的笼子。要么选择自由,要么选择笼子,对于一切的鸟儿,这两者是无法同时拥有的。”

  “爱丽丝”听了,不悦地反驳道:“那么我连一只鸟儿都不算是了吗?”

  喜鹊说:“你的幸运和幸福,根本不可能是一切别的鸟儿的追求。如果竟是了,那么鸟儿们就太理想主义了。而理想主义对鸟儿们来说,也许是最迷幻也是最危险的陷阱啊!”

  “爱丽丝”极其反感喜鹊的话,它哼了一声,忽地飞走了……

  麻雀说:“它生气了。”

  喜鹊说:“那我也没必要追上它去请求原谅。我们和它是太不同的两类鸟儿了。而这一点决定了我们很难长久地成为朋友。我们和它的交往该结束了……”

  麻雀感伤地说:“是啊,我们不会像它一样学人说话。所以我们没资格用我们的活法和它的活法比。”

  喜鹊又说:“但它除了自我感觉未免太好,本质上还是一只可爱的鸟儿。让我们祝福它永远那么幸运那么幸福吧!”

  ……

  女孩儿出差了。

  女孩儿出差的第二天,冬季提前来临的第一股寒流猝至。

  “爱丽丝!……”

  三天后女孩儿回到家里,习惯地这么叫时,没听到鹦鹉的回应。

  她奇怪地走到阳台上。她所见的情形令她大吃一惊——在狂风中,笼门落下了,“爱丽丝”被关在了笼外。饥渴和寒冷,以及对于季节骤变的惶悸,使它极欲往它安全的笼子里钻。但那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笼门不会因它的惶悸自行打开。笼中的鸟儿对于外面的世界最普遍的无知是——它们从没想到过自由是要经受季节骤变的严峻考验的。那考验对于“爱丽丝”是严峻的,对于喜鹊和麻雀,却又实在不算什么。因为它们都曾经历过最凛冽的严寒。“爱丽丝”由于一心想钻到它安全的笼中它温暖的“卧室”里去,结果头被两根笼条夹住在笼内了。这聪明的,可怜的,曾经幸运而又幸福的鹦鹉,两只翅膀伸展在笼外,两条腿朝后僵直着,就那么死去了。

  食钵里拌了蛋黄儿的小米还剩不少……

  水钵里的纯净水也几乎仍满着……

  女孩儿用手指轻轻触了它一下,看出它有一只翅骨折断了。

  它曾多么痛苦无助地挣扎可想而知……

  喜欢女孩儿的某一个男人,又为女孩儿买了一只鹦鹉。那也是一只灵舌巧嘴特别聪明的鹦鹉。女孩儿仍叫它“爱丽丝”。当然的,它拥有了前一只“爱丽丝”所拥有的高级的一切。

  只是自从它入笼那一天起,就决定了它没有自由。

  女孩儿总结经验了。

  那经验就是——成为宠物的一只鸟儿,是不必再多此一举地赐给它什么自由的……

  “爱丽丝!”

  “这儿呢!”

  女孩儿与鹦鹉每天早晨的对话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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