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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错误(2)


  她从他的话里听出,他是一个有孝心的儿子。也认为他的要求合情合理。提前与他结了工钱,放他走了。

  春节是一天天地近着了。

  过去一天,她就不免这么想—— 一个有孝心的儿子,怎么会已经回到了家乡,却不与老父老母团团圆圆地过春节,反而千里迢迢地赶回别省异地陪东家母女过春节呢?

  东家就是东家,雇工就是雇工,双方之间是有利益得失的互相算计的呀。关系处得再好那不过也是表面的现象呀。

  然而他二十八那一天竟回到了她家,还带回了些他家乡的土特产。

  多了一个男人,那一年春节,她的家里多了往年春节缺少的、除非男人才能带给一户人家的生气。

  那一年春节女儿过得很开心。

  她自己脸上也每浮现着少有的愉快微笑了。

  她不是一个感觉粗糙的女人。渐渐地,从小伙子在她面前常常无缘无故地脸红这一点,她看出他是爱上她这位女东家了。

  而她自己呢,夜里扪心自问,也不得不承认,她也是多么的喜欢上他了啊!

  但一想到她名分上是有丈夫的女人;一想到她大他三四岁;一想到两年来他一直是她的雇工,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清清白白;一想到他们之间如果有什么不该发生的事发生,即使无人知晓,自己在他面前还能维护住女东家的庄重形象吗?而倘若被外人觉察,口舌四播,自己还能在村里抬得起头来吗?

  于是她又故意在他面前处处不苟言笑,严肃得十分可以了……

  而那小伙子,他的身是雇工,他对女东家的感情——不,让我们照直了说就是对女东家的爱吧,是没资格主动流露的呀。对于一名雇工,那将是多么不明智的事啊!她对他好,那是抬举他;而她某天上午说辞退他,他是不可以滞留到下午的啊!正因为他爱上她了,他希望自己别被辞退。正因为他怕被辞退,他比刚到她家时话更少了,更循规蹈矩了。

  他像一只蚌,将对女主人的爱,严严密密地夹在心壳里。

  在她那方面,亦如此。

  她是妇道观念特别强的女人。

  他是特别本分的小伙子。在乎自己的品行端否,像传统的少女在乎贞操的存失。

  爱这件事,在这样的两个人之间,注定了是不自然的,极为尴尬的。

  它明明发生着了,却又被两个人处心积虑地,协力地掩盖着。尽管他们的心灵与肉体都是那么地渴望彼此亲近,彼此占有。哪怕是偷偷摸摸地,以类似通奸的方式……

  爱对于那一个男人和那一个女人,成了自己折磨自己也相互折磨之事。

  然而他们的关系一直清清白白的。

  他们从来也没想过那一种清清白白对他们各自的意义究竟何在?

  因为,相对于人性,相对于爱,甚至,仅仅相对于本能的情欲和性的渴望,一对暗暗爱着的男女之间那一种清清白白的意义,是根本不可深思的。一旦深思,便极可疑。一旦质疑,便会如窗上的霜花遭到了蒸蒸热气的喷射,化做微不足道的水滴,并显现它的晶莹所包含的尘粒……

  又一年过去了。

  身为东家的女人,首先经受不住那一种爱的非凡的折磨了。

  那对一个有丈夫而又等于常年守寡的三十余岁的女人,可以想像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啊!倘若没有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还则罢了。明明有的呀,明明就同她生活在一个院子里,想要看见一抬头就能近在咫尺地看见的呀!又明明清楚他是爱她的呀!……

  人有时和自己人性作对的那一种莫名其妙的坚决,大约是连上帝也会大惑不解和吃惊不已的吧?

  有一天她对他推心置腹地说:“我非常感激你对我这东家的忠诚呀。我想我再也雇不到比你更好更值得信赖的雇工了。现在呢,我请求你一件事——我希望你到城市里去把我的丈夫找回来。你会明白这件事对我有多么重要。我除了求你,还能求谁呢?……”

  她说完,给了他一处她丈夫早年的通讯地址,和两千元钱。

  而他却只说了一个字:“行。”

  说得毫不犹豫。

  在那女人,将丈夫找回来,确乎是她多年以来的夙愿。

  但她偏偏请求于他,还有另外的原因——她想打发他走。打发他走了,她觉得自己被爱所折磨的心就会渐渐平静了。倘他竟能替她将丈夫寻找回来不是很好吗?她自信她已经懂得如何牵住她的丈夫,不使他离自己而去了。倘这个目的没达到,她对她的雇工的信赖,不也是打发他走的最温良的方式吗?这个主意是她想了几个夜晚才想出来的。她不愿伤害他。她觉得她替自己替他都考虑得够全面的了……

  至于那小伙子当时做何想法,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他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她的家……

  半年内她没有他的任何音讯。他仿佛泥牛入海,无影无踪于城市里了……

  女人的心确乎地渐渐平静了。然而这绝不等于她能够彻底地忘掉他。事实上她不能。事实上她经常想他。尤其在夜里,在女人的心最容易因孤独而苦闷的那种时候,她想他想得厉害,想得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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