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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可妈妈的朋友为什么送给你呢?还不是因为你爱画画?如果哪位阿姨知道了你这么不珍惜,才不会送给你呢!你知道这叫什么纸?这叫复印纸!很高级的,很贵的!一角多钱一张哪!而爸爸小的时候从来没见过一张这么好的纸。爸爸小时候读的课本,用的作业本,都是‘马粪纸’印的!当年咱们国家的孩子用的都是‘马粪纸’。一流大学里的教授的讲义,也是印在‘马粪纸’上的!”老潘说着,他打开儿子的铅笔盒,倒出许多支笔,“你看你,不管什么笔,到你手里,几天就坏一支!”

  儿子辩解道:“都是妈妈开会发的。”

  老潘说:“那也得爱惜!”儿子没说话,但心里显然并不服。

  老潘又翻阅他的作业本:“好嘛,连3分都出现了!你妈妈不在家才一个来月,你学习就这么退步,她回来我怎么和她交代?”

  儿子说:“我们全班都退步了!”

  “你!……我问你,你们学校做校服退回来的十元钱,为什么不交我?”老潘继续质问。

  儿子从兜里掏出一毛钱放在桌上。

  老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花剩一毛了?怎么花的?”

  儿子委委屈屈地说:“都买雪糕了。”

  老潘问:“一天吃一支雪糕?”

  儿子反驳着:“我们同学还有一天吃好几支的呢!”

  老潘隐忍地说:“你给我耐心听着,爸爸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总共吃了不到三四十支冰棍儿!是冰棍儿,不是雪糕。三分一支,明白吗?舍不得吃五分一支的,更不敢奢望一毛一支的!”

  儿子反问:“现在哪有卖三分一支的冰棍!”

  老潘教育儿子:“不是非叫你吃三分一支的冰棍。是叫你明白,一支雪糕九毛多,可吃可不吃的时候,就忍一忍馋不要吃!反正不能养成每天至少吃一支雪糕的臭毛病!爸爸是工人,妈妈虽然是作家,可并不是一个大作家!现在出一本书难得很!书出了还得自己去书店签名销售!一本书不过才几千元稿费!你妈妈两三年才能出一本书。你也看到了,她每天夜里写得多么苦!还得了神经衰弱、骨质增生、颈椎病。”

  儿子毫不示弱:“那是你们混得不好!吴振庆叔叔怎么能当上大经理?徐叔叔怎么就不用每天上班、每天爬格子?人家吴振庆叔叔的儿子有电子游戏机,我有吗?人家吴振庆叔叔和徐叔叔的家是什么样儿的?咱们的家又是什么样的?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你们就让我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里,你们还有理啦?你们对得起我么?”

  “你!”老潘举起了手,但是终于极力忍住了,没打下去,“你怎么不跟韩叔叔家的小玲比?人家已经连续三年是三好学生了!你给我那边反省去!”

  儿子不满地站到了墙边去。

  老潘朝墙上的照片望去:“你姐姐要是活着,绝不会像你一样!”

  儿子不服而且委屈地叫起来:“我早知道你们不爱我!你们就爱死去的小姐姐,还给我起她的名字!你们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生我!”

  老潘的巴掌终于忍无可忍地落在了儿子的脸上。

  9

  静静的夜,雪静静地下着。韩德宝几乎绞尽脑汁,终于解决了女儿的疑难问题。

  第二天早晨。

  女儿已穿好衣服,趴在窗前大叫:“哇!好大的一场雪呀!”

  韩妻说:“今年雪也下得太早了点儿,刚十一月嘛!”

  韩德宝将早饭用托盘端入:“小玲,今天穿棉鞋吧,别冻了脚。”

  女儿听话地说:“嗯……”坐到他跟前去吃饭,边问,“爸,昨天我们书上那道思考题,你想出来了么?”

  韩德宝说:“想出来了,你来看。”

  桌上有九颗围棋棋子摆成的图形。

  韩德宝将棋子都拿在手中一边重摆一边讲:“一个等腰三角形,是由三条边组成的,可每条边又都是由两点构成的线段,这两点可以看成是两棵树,要求是每行三棵,那么,我们再在每条边的中点上,加上一棵树,现在几行了?”

  女儿回答:“三行了。”

  韩德宝说:“如果我们再在它的高上加一棵树,现在几行了?”

  女儿说:“四行了。”

  “于是我们知道,一个等腰三角形,如果我们在它的三条边和高上各加一个点,它可以构成四条线段,每条线段都是由三个点组成。这样的一个三角形,我们用去了几颗棋子呢?”

  “七颗……”

  “我们还剩几颗棋子?”

  “两颗……”

  韩德宝说:“我们再用两颗棋子,另外组成一个三角形的话,显然是不能够的。所以,我们只有借助已经组成的这个三角形的条件,看看把我们剩下的两颗棋子,摆放在什么地方,能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也成为一个三角形……”女儿从他手中拿过两颗棋子,想了想,摆放在正确的地方——

  韩德宝说:“数数,几行?”

  女儿脆生生地答道:“还行!爸,你总说你笨,其实一点儿也不笨!”

  韩妻说:“你爸昨晚摆了一夜,才摆出那么三行来!”

  “爸爸是笨,从小学习也不太好。是为了辅导你,都四十多岁了,还要重新去翻小学五六年级的课本儿。等你上了初中,爸爸想辅导你,也辅导不了啦,好女儿……”韩德宝摸了摸女儿的头,“到那时,就全靠你自己了,你可要为自己、为爸爸争口气哟……”

  女儿懂事地说:“爸,你放心吧。上了初中,我要更努力学习。”

  韩德宝又吃了几口饭,放下碗筷,穿上衣服,戴上帽子,对妻子说:“今天我得早点儿去,说不定交通部门要求组织街道居民义务扫雪……”

  他一出门——见门口蜷缩着一个人。

  他奇怪地弯腰拍那人的肩:“哎,同志,你是哪儿的?怎么蜷在这儿?”

  那人缓缓抬起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韩德宝很纳闷:“姑娘,你是哪儿的?遇到了什么困难?”

  姑娘缓缓站起,袖着双手,凄楚地说:“我是你女儿……”

  韩德宝一愣:“姑娘,你搞错了吧?”

  姑娘说:“我没搞错,我也是你们的女儿……”

  “看你冻的,有什么话进屋来说清楚吧!”韩德宝开门,让那姑娘进门。

  韩妻和女儿以困惑的目光打量那姑娘。

  韩德宝问:“你昨晚,蜷在我们门外过了一夜?”

  姑娘点点头,目光望向桌上的早饭。

  韩德宝见状,将她按坐在椅子上:“那吃了饭再说……小玲,给这位小姐姐盛碗热粥……”

  女儿默默去厨房给姑娘端来一碗热粥:“小姐姐,你喝吧!”

  韩德宝对女儿说:“小玲,你还不上学去!”

  女儿临出家门,又困惑地回头看了姑娘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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