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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月在中天。

  如水如银的月辉之下,小姨不知在对母亲讲什么笑话,母亲大笑。

  夏虫长吟短唱。

  秋天,王小嵩家吃上了自己种的菜,可小姨却从他们家搬到厂里去住了,厂里终于在集体宿舍给她腾出了一张床。

  一天深夜,外面风雨交加,雷声不停,闪电透过低矮倾斜的窗格子,在王小嵩家的破屋子里闪耀出一瞬瞬的光亮。王小嵩全家都已躺下了,但还没有入睡。忽然,王小嵩似乎听到了轻轻的拍门声。

  王小嵩说:“妈,有人敲门。”

  母亲说:“深更半夜的,哪会有人来!”

  王小嵩肯定地说:“妈,是敲门声,你听!”

  母亲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果然是敲门声。

  母亲却不敢下地去开门。

  敲门声又响起了。

  “大姐……”

  他们都听出了是小姨的声音。

  “快……”母亲一下子坐了起来。

  王小嵩迫不及待地跳下去开了门。

  小姨默默进屋,像从河里刚被救上来的落水者,衣裤全湿透了,神色木讷、凄然。

  母亲问:“怎么不打伞就来了?”

  小姨苦笑。

  “你……你怎么了?”

  “大姐,我……没怎么。”

  母亲说:“我给你找身衣服换上!”一边找衣服,一边回头疑惑地瞧小姨,见王小嵩在望着小姨发呆,忙吩咐:“还不快给你小姨兑盆热水!”

  王小嵩兑了一盆热水端到外屋。

  小姨掬一捧水洗脸,她的双手久久未从脸上放下。她分明在无声地哭。

  母亲捧着衣服,不安地望着她。

  第二天,躺在床上的小姨,见老中医进了门,将身子一翻,面朝墙壁。

  母亲说:“你这么拗,我可要生气啦!”

  老中医说:“让她把手伸出来就行。”

  母亲像哄小孩似的:“听话,把手伸出来。”

  小姨的一只手缓缓地从被子底下伸了出来,同时用另只手往上扯扯被角,盖住脸。

  老中医为小姨诊脉。

  弟弟妹妹从外屋溜进来,凑到床边。

  老中医起身,示意母亲单独说话。

  老中医跟母亲踱到外屋,母亲将门掩上。

  王小嵩将门推开道缝,偷听。

  老中医说:“当然,感冒是感冒了……不过……她……她怀孕了。”

  母亲说:“可她……她还是大姑娘!”

  老中医说:“是呵是呵,女人生小孩前,都是大姑娘。可她确实怀孕了。”

  弟弟妹妹在里屋欢呼:“嗯,嗯,小姨要生小孩儿喽!小姨要生小孩儿喽!”

  老中医走了。

  母亲将王小嵩和弟弟妹妹赶出家门。

  王小嵩绕到屋窗前,偷窥、偷听。

  母亲扶起小姨,使小姨靠在自己怀里,一手端着碗,命令地:“红糖水,喝下去。”

  小姨喝完,母亲放她躺下,坐在炕沿,盯着她的脸,冷冷地说:“你瞒得过我的眼睛,能瞒得过别人的眼睛么?还能瞒多久哇?”

  小姨脸向墙,不回答。

  母亲:“说,什么人的?”

  “说话呀!你哑巴了?”

  小姨的脸缓缓转向母亲:“大姐,我不能告诉你,我谁也不能告诉。”

  “你……”母亲生气了,倏地站起,又忍气坐下,语气更严厉地说:“好。我也不多问了。只问你一句,事到如今,为什么不结婚?”

  “大姐,我……不能和他结婚了。”

  “什么?你怀上了他的孩子,你倒自己说不能和他结婚了。”

  小姨闭上了眼睛,两颗很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母亲又站了起来:“你认我大姐,我就对你负着份儿责任!你这样能对得起你父母吗?你要什么都不肯说,不能在我家住了。我也不愿让人指我脊梁骨,说我收留了个大姑娘,在我家生下个不明不白的孩子……”

  小姨睁开眼睛,噙泪望着母亲:“大姐,你放心。我好点儿……就走……绝不连累大姐你的名誉。”

  母亲说:“走?你除了回农村,还能往哪儿走哇?”

  小姨又扯被角盖住脸,被角微微耸动。

  “唉……”母亲长叹了口气,重新坐在炕沿儿,又是怜悯又是恨地说:“你呀你,你这都是为了什么呀?”轻轻掀开被角,用手掌心擦去小姨脸上的眼泪。

  土堆上,凋零败谢的花,开始枯黄的瓜豆的藤蔓。

  萧瑟秋风掠过,各类叶子哗哗作响。

  王小嵩从藤蔓上拧下最后一个倭瓜。

  从家中突然传出小姨的叫声。

  他倏地抬起头望着家。手里倭瓜掉在地上。他跃下土堆,奔向家中。

  王小嵩呆立在家门口。

  弟弟冲了出来。

  王小嵩一把拉住弟弟:“小姨怎么了?”

  弟弟挣脱,答非所问:“妈叫我快去找吴大婶!”

  王小嵩猛转身向别处跑,仿佛要逃离那叫声,那呻吟声。

  他跑到一幢房子的山墙后,背抵土墙,蹲下了,双手捂住耳朵。

  婴儿的初啼响亮而高亢……

  王小嵩慢慢往家中走,轻轻推开门,无声地进入家中,见母亲和吴振庆的母亲在洗手。

  母亲说:“他婶,多谢了。哪承想,说要生,就生!”

  吴母说:“谢什么!”吩咐王小嵩:“去把水倒了!”

  王小嵩端起了那盆红色的水,默默地走了出去。

  小姨被认为是一名品行不端的临时工,不久被工厂开除了。她的农民父亲把她接走了……

  小姨与王小嵩一家依依惜别。

  她头系围巾,怀抱婴儿,双膝给母亲跪了下去。

  小姨说:“大姐,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我永远记住你和孩子们。”

  小姨的父亲侧过身去,不忍看这情形。

  母亲连忙扶起小姨:“你……你可要多多保重啊!好歹……你把孩子拉扯大。”

  小姨凄然点头。

  母亲将王小嵩和弟弟妹妹推到小姨跟前:“还不跟小姨道个别?”

  王小嵩流着眼泪:“小姨。”

  弟弟妹妹左右扯住她,哭了:“小姨我们不让你走。”

  小姨摸摸王小嵩的脸颊:“要好好学习啊,小姨和你妈一样,盼着你将来有出息。”

  小姨的父亲扯着小姨,说:“走吧,因为你是团支部书记,队里才抬举你,让你进城来支工……”跺了下脚,又说:“谁叫你这么丢人现眼!”

  母亲脱下了外衣,罩在婴儿身上。

  小姨三步一回头地跟她父亲走了。他们走远了。

  王小嵩全家目送着。

  王小嵩突然奔上一土堆,大喊:“小姨!我长大了一定……”

  母亲也奔上土堆,捂住他的嘴。

  经过一番挣扎,王小嵩已全没了力气,只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三个字:“杀了他!”

  母亲扇了他一记耳光。

  他怔怔地瞪着母亲。

  母亲掩面奔下土堆,冲进家中。

  他呆呆地站在土堆上。

  他的视野中已没了小姨的身影。

  秋风扫落叶,聚在他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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