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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记者阮桑说:“我认识那胖子。翟子卿圈子里的一个。原先被认为最没赚钱本事的一个。可也正是最没本事的他,设下圈套,坑了最有头脑最有本事的翟子卿三十多万。使翟子卿在那个圈子里当不成大哥了。给了翟子卿一次终生难忘的惨痛教训。这就叫‘大意失荆州’嘛!如今他反倒取而代之了。为他捧场的,也都是他们那一个圈子里的人。和他们眷养的一些女人。已应了翟子卿那句话,只要你钱多,你唱歌不好听也好听了。典型的一个‘坑友族’,当他们在圈子以外赚钱难上加难的时候,他们就会开始互相坑骗……”

  “你能告诉我翟子卿他现在何处吗?……”

  “我怎么知道他现在何处呢!我也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没闲工夫总追踪他这种人的行迹!”

  “可,余博士对我说,你肯定知道……”

  “这家伙!你别听他胡说,我真的不知道。我的通讯录上,只记下我某一时期感兴趣的人的电话和住址。一旦不感兴趣,就干脆划掉了。我早已经对翟子卿不感兴趣了……”

  “那,关于他,不……我的意思是,关于他的家,你还能告诉我一些什么不?……”

  “家?只剩他一个活人了,还有什么家可言?我能告诉你的只一点——他老娘千真万确是死了。他妻子千真万确也是死了。我们报社的一位记者,曾打算追踪报道,可我们主编大人说,新闻报道不要总围绕着些‘大款’们的生活炒来炒去的。我当时只听了一耳朵,根本没兴趣问问都是怎么死的。如今,人连好奇心都疲软了……哎,你为我写篇文章吧?……”

  “写什么?”

  “现成的素材,翟子卿啊!你不是最有写他的内容吗?我还替一家刊物任着特邀编辑呐,长短由你,我给你开高稿酬,每千字一百元。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频频望向歌台,仿佛怕错过了什么美妙的发现……

  那痴肥男子终于也从歌台上望见了他,照例朝他抛送了一个飞吻……

  他立即受宠若惊地站起,大鼓其掌……

  对方在台上招了招手,他便离开我,笑矜矜地鼓着掌朝对方走去……

  “诸位,现在,我向大家介绍我的一位记者朋友,一位鼎鼎有名的记者朋友……”

  对方在台上亲切地搂着他的肩——看他那笑样,一时很有些飘飘然似的……

  我起身匆匆离开了那张小圆桌,并没忘向侍者小姐交了足够我们两人该付的钱……

  我不知究竟为什么我要走到松花江桥上去……

  一个男人从我身旁擦肩而过,步态和背影,非常像翟子卿……

  我对那背影呆呆地望着,终于高叫起来:“翟子卿!翟子卿你站住!……”

  那背影急匆匆地只顾大步往前走……

  我断定那是他无疑。

  人在松花江桥上是不可以追跑而过的。违犯了必被守卫在桥头的卫士扣住无疑。否则我一定会追跑起来的……

  我眼睁睁地见那背影通过桥头,折下路基,于荒草中抄近消失在一片杂树林……

  我也从荒草中穿过,抄近赶入到那片杂树林。终于我又发现了那熟悉的背影,刚欲开口叫,从一株树后闪出一个女人,迎向了那男人。我更加断定那是翟子卿无疑。只有翟子卿才那样子拥抱一个女人,那样子亲吻一个女人——仿佛要把一个女人整个儿塞入到自己胸腔里去,仿佛要通过一个女人的口,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吸吃了……

  我冲过去吼道:“翟子卿,你这头畜生!你还我爱的女人!你还我儿子!……”

  他们顿时吃惊地分开。他们僵立了许久,才先后心怀骇悸地缓缓朝我转过身……

  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和一个陌生的女人……

  那男人恼火透顶地瞪着我。分明的,我见他两只手渐渐攥成了拳……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我嗫嚅着,后退着……

  那女人倒还宽厚,柔声劝止着男人:“别跟他认真,他又不是存心的……”

  又对我说:“还不走哇?快走呀!……”

  刚一说罢,又迫不及待地投入了那男人的怀抱……

  我仓皇而去……

  “金钱就是旺盛的性欲,就是充沛的情爱,就是生活本身!就是最实在的实在之物!就是最美丽的女人的脸庞和笑靥!就是最生动的男人的灵魂!点钞票的手是在表演多么优雅的手指舞,用乘法计算拥有的钱数是多么快乐!……”

  我忆起了,翟子卿曾带我来过这一片树林。他的声音,仿佛从东西南北四面八方不同的方向传来,仿佛是一首莎士比亚古典风格的,独白式的戏剧诗,听来那么具有欣赏的美感……

  我一边仓皇而去,一边朝四面八方旋转着身子。这儿那儿,一棵棵大杨树和小杨树上的眼睛,这样子或那样子瞪着我……

  除了小嫘,所有那几个当初曾给我留下过名片的男人,我都一一找到了他们,还经由他们找到过另外一些认识翟子卿的人。

  却没有一个人能向我提供出他的准确下落。也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他的老母亲和他的妻子究竟是怎么死的。他们有的和他过从多一些,被认为或自认为关系亲密一些;有的和他过从少一些,被认为或自认为没什么感情可言;有的只不过仅和他有过一次来往,谈到他像谈到另一个国家赛狗场上奇怪失踪的狗。对于他的家庭的不幸,我觉得他们中有些人是耳闻过一些情况的,但是由于各自不同的心理障碍,知道也不愿讲给我听罢。其中不排除某些人是出于善良,怕我听了加重悲伤。另外一些人基于怎样的原因,我则猜测不到也不想费心猜测。当然,有的人无可奉告,乃是因为的确不关心。甚至的确不想也不愿知道。因而也就的确不清楚。正如他们中一个人说的——谁下落不明就下落不明,谁怎么死就怎么死,与我何干?有那关心的工夫,还不如逛逛股票交易所呢。即使不玩股,感受感受那现场氛围也不失为一种收获嘛!……

  当然,也有人表示出了对民间新闻的好奇、兴趣、震惊和继续传播茶余饭后谈资的浓厚兴趣。那乃是因为他们一无所知,闻所未闻。他们反而向我问长问短……

  只有一个人我对他心怀感激。是某重点中学的一级教师。教化学的。一位看去严肃得近于刻板的中年人。

  “谁让你来找我问的?”

  我说好几个人都让我来找他问……

  “你上当了。他们是在愚弄你,也是企图使我难堪一次。”——他注视着我,脸上毫无表情地说:“因为我从来也没见过翟子卿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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