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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我真怕老人家哪一天突然瘫痪了。”

  “别那么想。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情,越往坏处去想,越有可能朝坏的方面发展。而尽量往好处去想,却有可能事遂人愿,朝好的方面转化……”

  “是这样吗?”

  “是的。一个叫摩菲的外国人总结的一条生活现象定律。被许多科学家社会心理学家认同了,后来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这条定律。”

  “有什么根据呢?”

  她显出很认真的样子。仿佛一个准备很认真地和大人讨论十万个为什么的小女孩儿。那种瞪着双眼半信半疑的认真表情,使这三十七岁的好看的女人顿时变得极可爱。

  “下知道,有些生活现象,是无所谓根据的。信则灵。”

  “那……我应该信啰?”

  “对,你应该信。”

  “老人家明白我完全是由于她,才不跟她的儿子彻底分手的。老人家心里什么都明白。老人家是把她的最后年月依赖在我身上了。她自己病了,自己先就急乱了心情。今天哭了,怕治不好,拖累了我……当时我也哭了。难过极了。替老人家难过。也替自己难过……”

  “大娘,是位好老人家……”

  “如果你……觉得我对你冷淡了,多理解我一点儿,行吗?”

  “行……”

  “我这会儿心情仍好不起来……”

  “我能理解……”

  “你刚才,就是站在门口那儿,心里怎么想?”

  “没怎么想。”

  “不愿坦白交待?”

  “我觉得……我觉得,好像一条活鱼,被人用塑料袋儿装着,从市场上拎回家,放入了水盆里。正庆幸着,却发现那盆是漏的……水,似乎转眼就要漏光了……那条鱼会怎么想?……”

  “还莫如就干死在鱼市上……”

  “那便是我当时的想法。”

  “也是我当时的想法。第二天早晨我陪着老人家吃过早饭,急急匆匆地就往我自己的家赶。我以为你不会那么早就离开,肯定正期待着我出现在你面前。当时我心里那么渴望。渴望极了。我想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都将是我们的,多好啊!开门时我激动得钥匙都插不准锁孔。我想我要亲自为你做早饭。守在你身旁看你吃得很香。多少年来我企盼着这样的一个日子。可是我冲进屋里你却不在……”

  “我没睡好,所以早早地就回宾馆去了……”

  “当时我也这么想。我几次抓起电话,几次忍了又忍,刚抓起就放下。我对自己说——让他补一上午觉吧。损失了一个上午,我们还有整整一个下午。可下午我往宾馆打电话,你却走了。哪怕留下一句话让服务员转告我呢?可你没有。我还傻乎乎地跑到宾馆去,几乎问遍每一位楼层服务员和总台服务员你是否留下一封什么信?当然也是白问。我并不认为自己有权知道你去何方了。那完全是你的自由。但是……但是有过那么一个夜晚,忽然的你第二天就消失了,把我内心里的一切欢乐感受都席卷了去。我真是想不明白了。不明白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了。觉得我似乎早已从你的小说里认识了的那个你,和实际上的你,竟是两个那么不同的男人。而我自己实际上又等于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了呢?……我一路往回走一路流泪不止,招引得行人纷纷看我……”

  她凝视着我,平平静静地说着。泪水就在她说着的过程中,从眼角滴落下来。滴落在被子上。一滴滴的滴湿了被面……

  我垂下了头。

  我低声说:“我是一个心理丑陋的男人。”

  她苦笑了一下。

  她说:“你倒不必这么严厉地批评自己。我清楚你肯定是由于一些想法才那样的。你愿意坦白地告诉我你那些想法吗?就像你坦白地告诉我,刚才你站在门口时的内心想法一样……”

  我说:“愿意……”

  她就默默地期待着。

  我说:“只不过因为那些诗……你写的吗?……”

  “我写的……”

  她眼中顿时充盈满了诧异和困惑……

  “也因为那个工艺品相框……因为那里的那个女人。还因为扶历上的那个女人……”

  她不再侧卧着了。她起身靠被坐着,曲收了双腿,用裙子罩住它们,手臂揽着它们,将下颏抵在膝上,好生奇怪好生不解地望着我……

  于是我坦白地告诉她,那一个夜晚,在她离开之后,那些诗,那工艺品相框里的女人,那挂历上的女人当时引起我的种种胡思乱想……

  当时,我那些胡思乱想,似乎都有足以促使我那样思想的种种根据。而且似乎很理性,很深刻。可一旦面对着她,一旦被她那样子望着,我却说不清道不明了。却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了。连自己都觉得,当时的理性彻底变成了可笑性。当时的深刻彻底变成了荒唐。当时种种的自以为是的根据,彻底变成了杯弓蛇影般的庸人自扰……

  我说时将枕头很紧地搂抱胸前,如同枕头是一本“释疑大全”什么的。我觉得自己两手心出了满把汗……

  “明白了?”

  “不明白。”

  “我……我说不明白了……”

  “我看也是……”

  “那,就让我们都糊涂着吧。也许,一件糊涂着的错事,比一件很明白的错事好些……”

  “我同意……”

  她凝视着我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目光变得极温柔了。温柔中织着缕缕怜悯。

  “你都把我……审问出汗来了……”

  我伸出两只手给她看。

  她用她的双手拉住了我的双手……

  “别认为,我是在审问你……你呀……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时,是不需要有那么多思想的。就是任由心性地去爱,岂不更好吗?最伟大的思想家,和一个他爱的女人在床上所做的事,与一切男人和女人在床上所做的事没什么两样。所说的话录下音来,肯定也是一些最最古老的枕边话……”

  我笑了。

  她也笑了。

  “何况你成不了思想家。真正的思想家是孤独寂寞的。还是精神痛苦的。他们只愿和上帝对话,却又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他们仿佛觉得没有一个世人能理解他们或抚慰他们,而他们也从不去理解任何一个世人或去抚慰任何一个世人。”

  我说:“这是一个‘bo’论。”

  她问:“什么论?”

  我说:“‘bo’啊。一个竖心儿,加上蓬勃的勃的左半边儿。”

  并在她手心上写“悖”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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